乾符十三年,秋。
汴梁以西数十里外,郑州中牟县。
县衙捕头范子清,满身狼藉的回到家,已经是接近三更时分。
娇媚妻子背对着昏黄的灯火,在门前翘首以盼,见到他,顿时笑靥如花的迎上来,没两步,看清他头上、身上未清理干净的鸡蛋、烂菜污渍,脸色一变。
“又被乡亲当作发泄怒火的对象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躲着点哪!”
妻子用衣袖擦着范子清脸上的污迹,满眼都是柔情与心疼。
范子清边进门边无奈的叹气:
“郑州城的河阳节度使,催促军粮甚急,张口便是五十万石,要求一个月内必须收齐,咱们县有七万石的分派。可秋粮还没收上来,百姓哪里有粮食?
“上任县尊,就是因为不肯戮力办差,前几日竟然被节度使的兵丁,闯进县衙给痛打了一顿,丢进牢狱了,新上任的县尊是节度使的同乡,怎会不卖力气?
“虽然有征收军粮的名头在,但实际上这些日子,县衙的官吏差役,几乎都是在节度使兵丁的帮助下,抢夺百姓的钱粮,怎么可能不遭百姓怨恨?”
他是本县人,认识他的人很多。
白日里跟节度使的兵丁在一起时,百姓不敢拿他怎么样,但下了差走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偷着扔石头扔烂菜报复,都是免不了的。
说完这些,顶着一张苦瓜脸的范子清,在妻子准备的热水盆里洗了手,坐上饭桌时面色柔和不少,问道:“孩子们都睡了?”
“早就睡了。”
范子清点点头,喝了半碗茶水,让妻子去拿酒。
妻子一边给范子清斟酒一边问:“节度使的兵丁怎么如此跋扈?连县尊都敢随意殴打下狱?那可是朝廷命官啊!”
范子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忿忿道:“节度使有郑州军政大权,可以任免州县官吏,只要朝廷不追责,他想做什么不成?”
“那朝廷就不管吗?”
“朝廷?朝廷连大军粮饷都发不了,还要仰仗节度使的军队抗击北胡,这个时候能说什么?只要事情不闹大,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还听说......听说昨天有人聚众反抗缴纳钱粮,被节度使的兵丁杀了好几十个,抓了一百多个,有这事吗?”
“有。”
“朝廷连民生疾苦都不管了吗?”
范子清喝了一杯又一杯,就是不动筷子去夹菜,听了妻子的问题,咬着牙道:
“你当朝廷为何要给节度使军政大权?说到底,就是正常征收的赋税,根本满足不了这么多大军,所以就需要征集更多民间钱粮。
“问题是怎么征集!难道靠讲道理吗?当然是用军队、官差硬抢!抢粮就有人反抗,有人反抗就有人死,这是必然的!
“朝廷为何不自己派人强征军粮,而是选择给节度使大权,让节度使自己解决粮秣?就是不想背负压榨百姓的恶名!
“百姓反抗节度使,只是地方问题,杀了作恶的节度使,就能差不多平息民愤。可要是百姓都起来反抗朝廷,那国家就乱套了,是要改朝换代的!”
听到这番话,妻子张圆了樱桃小嘴,脸色煞白:“真......真是这样?”
范子清长叹一声,脸上刻满忧愁:“怎么不是真的?中原有战事,河北有战事,这里有节度使也就罢了,可眼下,陛下刚刚新封了许多江淮、江南的节度使。
“这是为何?”
妻子茫然地问:“为何?”
范子清苦笑一声:“还不是为了征调更多钱粮?东南富庶,支撑着朝廷多半赋税,可国战爆发后,朝廷派去东南筹集军饷的大臣,都只能带回很少的银子。
“东南那些富人大户,根本不愿意在正常赋税之外,贡献多少家底,而且他们跟官府的人勾结过深,彼此的利益盘根错节,大臣没有地方官的配合,能做什么?
“那些去东南筹钱的大臣,说不定本身就是地方官依靠的大树,他们还能要地方官的命不成?他们去东南走一趟,说不定塞进自己腰包的银子,都比带给朝廷的多!
“朝廷被逼得没了办法,只能封节度使,让节度使们用雷霆杀伐手段,去弄更多粮饷。
“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很多,朝廷只管向节度使要银子,至于节度使怎么弄来银子,他们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只要地方不大乱就成。”
妻子听得半懂不懂,怔了好半响,末了喃喃道:“真是乱了,看看这世道乱成了什么样子?”
范子清喟叹道:“这本身就是乱世啊!”
妻子见范子清的酒壶已经空了,就又去拿了一壶过来,放到对方手边的时候,温声道:
“朝廷管不了东南大户,国家大事我们也管不着,无论如何,我们的日子还是得过,你往后回来的时候,在路上小心些,不要再被石头砸伤了。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大家子都依仗着你,可不敢有什么意外。”
范子清摇头道:“我好歹是个御气境的修行者,常人就算把石头丢在我脑门上,也伤不了我一根汗毛,你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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