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暮成雪斜倚在床上修养,美目微起,瞧了一眼窗外。
屋檐下,一老一少正喝得兴起,身边的酒坛子已经快成了抱枕。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一个人和一个自己认识,却不认识自己的人喝酒,是什么感觉?
一个人和一个刚刚认识,却一见如故的人喝酒,又是什么感觉?
但不管什么感觉,白鹭洲已经喝醉了。四百年来,他第一次喝醉了。
白云生也醉了。
人在开心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喝多,更容易醉。可听这两人说的话里,却没有一丝醉意。
“小子,你说你失忆了?”
白鹭洲抱着怀里的酒坛子,仰望着竹林里的月亮,像是在看一位很久没见的朋友。
白云生也抱着怀里的酒坛子,脑袋慢慢地磕在坛子边上,慢慢地点点头。
“以前的好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但是有时候,有些事又会莫名地想起来。”
白鹭洲落下目光,充满醉意的眼神中忽然闪了几道寒光。
“记不起来,有时候又记起来?”
“是啊,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废话,你喝了老子这么多酒,岂会是死人?”
白鹭洲稍不留神,言语间又露出了几分往日的态势。好在此刻的白云生仍在酒意与失落中徘徊,并没有真的捕捉到这丝异样。
白鹭洲自知失言,眉宇一冷,转而道:“不是所有的记忆都是美好的,也不是所有的记忆都该被留下。失去了也挺好的。”
白云生醉醺醺的眸子里倏地露出几分惊诧,不解道:“可我还是想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往哪儿去。”
“清醒也好,混浊也好,都是一世。有时候,失忆就像重生一样,是一种转机。”
白鹭洲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引导,可白云生却并没有理会,而是又喝了一大口酒,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坐直了身子,努力认真道:“前辈,您的医术冠绝江湖。可有医治这失忆症的法子?”
风过竹林,把月亮吹进了竹叶。
白鹭洲已经醒了几分酒。
“伸将手来。”
听见这四个字,白云生似是也醒了几分酒,立刻伸出右手,撸起袖子。
盏茶后,白鹭洲收回白云生腕脉上的手,捋着长须,缓缓道:
“失忆症素有多种,其病因也更是驳杂。依你方才所言,此症颇像是江湖上久已不见的离魂症。”
“离魂症?”
白云生听见这三个别人听到绝对会惊跳三尺的字,眼中却多了几分明亮。
“若为此症,可有解法?”
“没有。”
白鹭洲淡定的声音像是两把从风中射来的冷箭,打在了白云生的两处肩胛骨上。
而妙手医仙接下来的话,却又像一场冰雨,冷冷地拍在白云生的脸上。
“离魂症多起因修行所致。简单来说,有些修行者因强修某种强大功法,或得了某种过于强大的力量,虽得了强力,却因心境未稳,自身经脉被体内力量所胁,压迫了部分意识。从此记忆时现时消,修为也时有时无,痛苦一生。”
“原来如此。前辈所言,确与我有些相似之处。”
白云生并没有被冷箭和冰雨吓倒,反而淡定了许多:
“依您之见,这离魂症江湖上可有人后来痊愈过?”
“有。”
“有?”
“是。”
“可您刚刚不是说没有解法?”
“没有解症之法,并不代表病无法痊愈。”
白云生推开怀里的酒坛子,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医术虽为救人之术,可病症却在人本身。有术未必治得好病,无术病也未必无法痊愈。”
在白云生似懂非懂的嘴巴和眼神中,白鹭洲继续道:
“老夫虽未亲眼见过离魂症者痊愈,却听师父当年说起过几句。”
“如何愈法?”
“放弃修为。”
“什么?您是说放弃业力修为?”
“离魂症起自修行,自然也会消于修行。不过,你的病只是与它相似,此法也并非一定可行。”
天上的月亮已经移到了湖里,躺在这块“睡着”的翡翠里,悠悠地做着美梦。
不知是风里还是水里的声响,湖面上忽然起了几道波澜,打乱了“翡翠”里平静的月光。
不一会儿,水上的波纹便消失在黑岑岑的岸边。
紫竹林里,一老一少继续喝起了酒。
一杯一杯复一杯,三言两语尽投机。似乎不久前的那些话,只是两人醉中的呓语。
喝醉的人,怎么会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呢。而醉中说过的话,又怎么能算数呢。
……
同一个月亮,照亮的却不是一样的心情。身在大泽外的项无间三人此刻已是心急如焚。
易风啸和项无间先后进入了花树中的世界,看了一遍自己的过往,但并未寻见白云生和暮成雪。
眼看夜晚来临,三人只好回到了谷外的泉鸣马车上,守着寂静的山谷彻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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