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左台一班后知后觉的酷吏们终于发觉事情不对劲儿了,他们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右补阙袁静罡又上疏天子,认为秦之二世而亡,盖因严苛峻刑,大周当引以为戒,武后革命,建立大周以后,天下人心已定,应该省刑尚宽。
补阙这个官名取“拾遗补缺”之意,干的就是搜残补阙,网罗遗佚,讨论朝廷得失,对皇帝进行规谏的差使。袁补阙一出手,事情就已不再是三法司内部的事,也不仅仅是法律方面的事,而是直接上升到朝廷施政方针这个层面上的事了。
政事堂诸位宰相对袁补阙的倡议深以为然,以李昭德为首的宰相们联名赞同,奏请圣裁。武则天以前对缓酷刑、施仁政的这一类奏疏一向不大理睬,可是这一回满朝文武气势汹汹,政事堂的宰相们众口一辞,武则天便不能置若罔闻了。
武则天很认真地看罢这份奏疏,口授旨意,由上官婉儿润色,着令政事堂督办,御史右台执行,对由御史左台经办过的案件逐一进行复查。
御史右台终于有了向御史左台诘难的理由和权利,一时间,便连那些生病的、告假的、因为老迈而挂个闲职不大办事的右台御史们也都赶回了衙门。
在他们日以继夜的努力下,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就平反了一些过去的冤假错案和现在在押的因为受严刑逼供违心认罪的假案共计八百多起,一时朝野震动。御史台被一连串的组合拳打晕了,迟迟做不出该有的反应。
不看数字不知道,谁也没想到大周立国区区数年,仅一个月就查出这么多的冤假错案,每一桩案件都要牵涉到数十上百的犯官,每一个犯官都有数十上百的亲人和受他们牵连被发配为官奴的无数仆佣,他们又各自都有家庭,这涉及的官僚和百姓简直不计其数。
武周就像一只酱缸,表面被太阳晒起了一层胶质,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名贵的琥珀,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如今被人一棍子撅开了,那股子恶臭才一下子弥漫开来,臭得人喘不上气来。
春天来了。
金谷园里桃花杏花李花和不知名的野花竞相开放,一片片红的粉的白的蓝的花的海洋,仿佛一朵朵五彩的云。这里是权贵们的别墅区,远处农田里春耕施肥的臭气传不到这儿,园林中一片芬芳。
一片芬芳中,杨帆站在一株花树下,面前站着一个远行打扮的汉子,身上斜背着一个包裹,手里牵着缰绳,缰绳的尽头是一匹雄健的骏马。杨帆的声音有些低沉:“春夫人的遗体,黑齿家没有迁走安葬祖坟,就安葬在京郊了?”
那个汉子的回答,让杨帆的眼神也深沉起来。
黑齿常之以前虽然一直没有被平反,但是类似的蒙冤传言早就在民间传开了,籍由这场严打酷吏的春风,黑齿常之一案终于被平反,已经死去的周兴又多了一条罪名。
怀远军经略大使、右武威卫大将军、燕国公黑齿常之沉冤得雪,被追赠为左玉衿卫大将军,恢复封爵,隆重安葬。杨帆闻讯后第一时间就把春妞儿剖腹产子以及埋葬的地点,通过赵逾的人转告了刚刚出狱的黑齿常之的夫人。
黑齿常之一家人除了一个春妞儿,当初全被抓起来了,但是因为黑齿常之一入狱就离奇死亡,他官职太高,又身为大唐边军最高将领,他的死引起了朝野极大关注,这种情况下周兴就不便再对黑齿常之的家人进行迫害了,所以他们一直关在狱里,但生命得到了保全。
如今黑齿常之得以平反,他的家人都被放了出来,黑齿常之的正室夫人生有一子,名叫黑齿俊,被任命为有职无权的右豹韬卫翊府左郎将,领一份俸禄,聊作补偿。
杨帆把春妞儿的死讯辗转告诉了黑齿家的人,他知道春妞儿一定希望能够葬进黑齿家的祖坟,至于和黑齿常之葬在一起,这就是奢望了,她不是正室,没这个资格。
可是,他没有想到,黑齿常之的夫人派人从粮窖中起出春妞儿的遗骸之后,仅仅在京郊矮山农夫们埋葬亲人的一片山头儿上买了块地把她葬了,坟包小小的连块墓碑都没有,还是杨帆派去的人担心新坟很快变成旧坟,到时想辩识都不容易,于是做了个记号。
杨帆听了手下的禀报心情很不好,但是对此他无能为力,春妞儿生是黑齿家的人,死是黑齿家的鬼,她的一切,黑齿常之的正室夫人都有权决定。如果她活着,而黑齿常之已经死亡,黑齿常之的正室夫人想把她当成货物般发卖给别人为奴为婢都是合乎法律的,旁人无权干涉。
杨帆顾虑到朵朵姑娘的感受,没有让赵逾直接把朵朵和小七的去处告诉黑齿家的人,他想着如果黑齿家的人在意这个流落到西域的孩子,再把他的下落告诉黑齿夫人,可是人家听了根本问都没问。
杨帆怅然看着面前一树梨花,梨花雪白,如云如雾,恍惚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漆黑的粮窖,看到了那一灯如豆,看到了那个剖腹取子的勇敢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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