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继续走去塔林的意思,只静静站了会儿,良久嘴角一弯,笑容从唇边漫上眼角,眼底笑意一闪而过,余下的尽是肉痛与愤怒。
这一次,他捐了三百两香油钱!
三品侍郎的俸禄的确比从前多了不少,但他们冯家又没什么家底、也没有旁的赚钱进项,账上的每一笔银钱都是他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
幸好,母亲勤俭惯了,吃食上花一些,此外再不舍得去胡乱花销、买这买那撑场面。
徐氏这一点上也做得很好,富贵之后没有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比起她自己的首饰头面,更愿意把家里的钱花在他与同僚交际上。
就因着家里有这样会持家的妇人,冯正彬才能在不把钱当钱的京城稳稳站住脚。
三百两,真是好大一笔钱了!
尤其还是添作香油,足够能烧几十年!
这笔钱花了,金氏老实些、早早投胎去,别再惹是生非!
冯正彬板着一张脸,正欲转身离开,突然听见脚步声。
由远及近,略显匆忙。
他下意识回过头去。
来人是一老妪居士,穿着半新不旧的居士袍,头发梳得很是整齐,人也收拾得干净,只一根簪子戴头上,看着十分朴素。
但冯正彬也算见人无数,他一眼就看出来,这老妪不是普通老百姓,身形步履皆是官宦人家的模样。
萍水相逢,冯正彬对他人并不关心,当即要移开视线。
不想那老妪止了步子,与他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冯正彬自然也就回了一礼。
低头之时,几乎是一瞬之间,冯正彬的身形僵住了。
这老妪为何看起来有些眼熟?
冯正彬猛地抬头,想看仔细那人模样,对方却已经拐道走了,去的是塔林方向。
莫不是,看错了?
若是换作半个月之前,冯正彬根本不会把这种“似曾相识”放在心上,天下之人千千万,他从家乡到府城、再入京师,见过的人不知道多少,眼熟太正常了。
但偏偏,他正处在心神不安的时候。
冯正彬迫切想要弄清楚老妪身份,或者说,再仔细看两眼也好回忆。
他没有选择出声呼唤,而是加紧脚步赶上去,最好能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
很快,那片新建两年的塔林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秋风之中,不见了大殿的黄墙黛瓦,灰色的塔林越发肃穆,除了远处的山林,这里的亮色只有被风吹过来的银杏叶子与地砖间冒出来的绿苔。
冯正彬一时间没有看到老妪身影。
他在塔林中绕了几步,才见到了那人。
对方浑然不觉有人跟随,经过一座又一座石塔,最后才停下脚步。
她仰着头看着石塔上的佛龛,眼神似乎不如年轻人,还踮起脚凑近了分辨了下,才重新站直了,双手合十对着那处无声说着什么。
冯正彬没有跟得太近,只借着这一片石塔掩藏身形,他绕到了那老妪的侧面,悄悄探头打量。
这个位置,他正好能看到对方的侧脸。
努力瞪大眼睛,冯正彬死死盯着对方,在“见过”、“没见过”之间来回动摇,渐渐“见过”占据了上风,再细看下去,那股心惊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而那座石塔下,闻嬷嬷徐徐吐出一口气。
她故意引冯正彬过来,又岂会不晓得对方躲在何处。
她也不怕那姓冯的跳出来。
就算冯正彬一眼认出了她似乎就是厨娘花嬷嬷,这人也不会急吼吼地打草惊蛇。
性子回避的人,在何时都会回避,尤其是冯正彬还未摸透全部状况,只会越发谨慎小心。
瞧瞧,他连上前来,当面搭话观察她都做不到!
那么一个孬种!
却又那么畜牲!
又深深望了金芷的往生牌一眼,闻嬷嬷快步离开。
冯正彬避让着,两厢自是没有照面,等人走远了,他才走出来行到那座石塔之下,抬起了头。
到底是谁的牌位,让那眼熟的老妪这般恭敬?
日光当空,有些晃眼,冯正彬用手挡了挡,在看清了那往生牌上的字后,他心跳如雷鸣,几乎要惊叫出声。
金芷!
年年!
冯正彬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块往生牌,连呼吸都停住了。
为什么?
不是都被冲毁了吗?
为什么金氏的牌位还在这里?!
陈年记忆随着恐惧涌入了他的脑海里,他在正午的阳光下冻得直发抖。
那时,冯家还住在老宅子里。
那宅子年头久,虽保养得不错,也有不少毛病了。
议亲时、金家提过赠宅,冯正彬拒绝了,只写了借条,问金家借了银子买下了宅子,婚后花费几年都还上了。
金家出事后,那小宅子一时脱不了手,也买不起新宅,冯正彬只能继续住。
住得很不舒服,只觉得金氏还在家中一般。
冯正彬就来大慈寺供奉往生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写的信息很是简单,只有名姓、生死日,给了香油钱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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