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洛阳出生在洛阳城一个显赫的宗门里,是宗主与宗主夫人生下的第三个孩子,前两个儿子不是畸形就是怪胎,双双早夭,故而他呱呱坠地之时,宗门上下喜出望外,爹与娘也长舒了一口气。
洛阳是他的家乡,故而以此为命,宗主夫人说他是天神赐给他们的礼物,希望他永远留在洛阳,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当时的季洛阳就知道,自己确实是天神赐下的礼物,正因如此,他早晚会离开洛阳。
他的成长亦远远超出了父母对他的期望。
他读书极快,修行极快,与真气亦似有着天生的亲近,几乎没有修习任何心法便可将其吐纳,他被认为是真正的天才,远超几乎所有的同龄人。
季洛阳对于这些并不惊异,彼岸的旧主赐了他生,这是他生而知之的事,只是他未将此事告知父母。
离别总会到来,无论说与不说。
季洛阳自幼便是洛阳城青年俊彦之首,来订娃娃亲的人无数,一些有名的贵人来见他一面都需花上重金,当时便有人戏称,说他比洛阳城所有的花魁加起来都要值钱。
夸奖也不是一味的,他也曾听见过许多恶语,譬如有人说他是魔鬼转世,吸干了前两个婴儿的真气,克死了他们。也有人嫉妒,说他只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罢了,沽名钓誉,不值一提。
他从未反驳过。
他本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出生之时,他闭唇不语,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将那汤匙吞入了腹中。
他就是假云真人口中的钥匙,但他从不称呼它为钥匙,他知道它的真名是‘界河’。
七岁那天,宗主还带他去见了道门的新门主。
那位新门主立在重重帷幕之后,遥遥地瞥了他一眼,说他一生皆会为名所累。
季洛阳觉得她是骗子。
他从不贪慕虚名,又怎会为名所累?
直至十岁那年,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名’。
那是云巅榜发布的第一年,宗门上下皆在传说此事,母亲卷着一份抄好的榜单来寻他,却是欲言又止。季洛阳接过榜单,展开来看。
他的名字前有两个名字。
林守溪、慕师靖。
第一年,他不以为然,只当是张无聊的野榜。
第二年,第三年……
这两个名字始终在他的上头,他渐渐地开始在意,想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他们前头,这种念头一旦出现便如飘在头顶的乌云,不落成真正的雨便不会散去。
但他依旧没有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
某一夜,他梦见了一座千手观音像,观音像立在一群修罗夜叉之中,面带微笑,慈眉善目,醒来之后他觉得这是一种指引,他离开家族,隐姓埋名加入了佛门。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与众不同,肉身虽与他人无异,灵魂却不属于这个世界,他需要找到‘我’。
遁入空门,日日清修,季洛阳最喜欢做的便是坐忘,心诵经文敲打木鱼,如此重复,心中对世界的框架便会被重复的经文冲垮了,他似游于虚空,浑然忘我,常常一坐便是几日,这在佛门中叫做贪禅,但他并不在意,他比谁都贪恋这种感觉,在这样的虚无里,他以为找到了自我。
直到有一日,他听闻道门女弟子慕师靖要来佛门听首座讲经,本该入水的禅心终于泛起波纹。
天空下着细雨,佛门明黄色的墙壁上摇曳着枫林的倒影。
门被缓缓推开,先行走出的是两个样貌不俗的侍女,接着,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她们之间走过,垂着头,穿着深色的道衣,背着柄木剑,姿态柔弱,面容却比眼前淌过的秋水更冷。
她出现的那刻,枫林、溪流、佛门、侍女,一切都从视野里退去,绝代风华,不过如此。
慕师靖不言不语,静坐蒲团,凝神细聆。
佛门的钟声敲碎了雨,起初声声不绝,随后断断续续,最终戛然而止,首座的诵经声也莫名地断了,因为下面的弟子已无心再听。
季洛阳不似其他佛门弟子,他入门虽晚,悟性却高,慕师靖虽名不虚传,但他也绝不至于因此就摇曳了禅心。
于是,那道门少女离去之时,唯他一人淡然起身,负剑而出,从她身边走过,横剑,拦在了枫林溪流之前。
这是佛门弟子向道门弟子发出挑战。
慕师靖似未看见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他不因忽视而恼,只是全神贯注地出剑,寒光自他鞘中生,剑气截断溪水,斩碎秋风,如佛门内钟声的余韵。
接着,他看到慕师靖的指徐徐抬起。
他知道,那是道门绝学神妙指。
溪水如剪断的玉带被针线缝好,秋风如阻塞的羌笛重新吹奏声响,唯有林中枫叶飘落,坠了一地。
慕师靖转眼间已经走远,他立在原地,血顺着衣袂滴落,他捡起一片蘸血的枫叶,将其掷入溪流,鱼争相啄食他的血。
这一日,他的禅心也破了,他终于明白,自己永远只是天下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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