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山体开始冷却凝固,浊江炸成的暴雨也渐凝歇。
白狐裘的女子立在雨中,望着巨龙升空消失的苍穹,眼眸中的金色显得凄然。
湛宫在雨中黯无光亮。
她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法术,只以剑将堕境的苍碧之王从高空刺入大地,这是无比傲人的战果,但她的眼神里看不到一点欣喜与骄傲,唯剩无处发泄怨怒凝成的冷。
慕师靖自幼见过师尊不少的姿态,有冷若冰山的,有慵懒清媚的,有恬淡疏离的,但她从未见师尊这般失魂落魄过,她仿佛真成了一只趴在山上的狐狸,孤单吟唱,招回已故的魂魄。
“我让你杀了他。”宫语又重复了一遍。
慕师靖知道,师尊是在对自己说话。
师尊虽未直接注视她,但冷意已贯骨达背,令她浑身发寒,慕师靖能感到师尊的怒,她肩膀收窄,在雨丝中轻颤,却依旧笔直地立在原地。
“不杀。”慕师靖沉默片刻,终于给出回应。
宫语看向了她,眼眸平静得诡异,“死城之时你未杀死他,已丢尽我道门脸面,现在,你难道还要继续包庇他么?慕师靖,你是怎么了?”
“他是我宿敌,我自会败他杀他,但我是师尊教养长大的,自不该行趁人之危之举,死城时的追杀已违背了师靖本心,今日……我想自己做主。”慕师靖用冷静的口吻说。
“自己做主?你从小到大所有的事都由我定夺,你能做什么主?”宫语冷笑道:“更何况,你决战公不公平与我何干?我只让你杀他。”
“世上没有无缘由的杀人。”慕师靖维持着冷静:“师尊因何治罪?”
“因何治罪?你可知,他放跑了什么东西?”宫语眼眸中的冰雪欲裂,其后似隐藏着熔岩。
“他放跑了我们的朋友。”慕师靖坦然道。
“朋友?”
宫语神色一滞,一瞬间,父母离别时的剪影再度于脑海中浮现,苍碧之王破开神墙对天而发的嘶吼亦在胸腔中回荡,她看着慕师靖坚冷的脸,看着她沾雨飘卷的黑裙,心中怒意翻江倒海,喷薄出的却不是火,而是冰霜。
“朋友……”
宫语的身影消失在了山头,下一刻,她出现在了慕师靖面前,她一把揪住了少女的衣领,厉声道:“朋友?你知不知道你口中的朋友做过什么事?”
慕师靖被师尊拎起,足尖微微离地,她看到了师尊眼中的憎怨,立刻猜到了什么,怔了一会儿后红唇才终于动了,“我知道。”
“三百年前,苍碧之王自此处腾起,振翅南飞,撞碎城墙,闯入神山境内,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死伤无数,后祖师现出法身,将其击败。”慕师靖说。
“呵,尸横遍野,死伤无数……你以为灾难只是这样无关痛痒的词句么?”宫语银牙紧咬,她的脸色依旧冷静,身躯却在颤抖。
自修道有成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无法维持道心,任由情绪占据自己的躯体。
“你根本没有见过……”
宫语胸脯剧烈起伏,犹若雪山崩玉,她攥紧了慕师靖的黑裙,继续说:“你知道它当年破开城墙是何等场景么?你知道它用爪子将人贯穿后拉到空中,掷石头般扔下大地是何等场景吗?你知道无数的难民在龙吟声里发疯,齐齐刺破耳膜,挖出眼睛,甚至割开自己的胸脯给龙献祭是何等场景吗?你知道他们绝望地跪在地上,被踩成肉泥又是何等情景么……更遑论你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在你面前……”
“尸横遍野,死伤无数……”
宫语不停摇头,她松开了手,慕师靖足跟落地,却未能站稳,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她坐倒在地,双臂支着身子,抬起头,却见师尊眼眸中的光已经淡去,她重复着自己先前的话,声音也变得空洞:
“尸横遍野,死伤无数……后祖师法身出现,将其击败……若后人听闻这段话,恐怕还以为这是一次人类对神明的大捷。”
“这样的怪物,你称之为朋友?”
宫语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慕师靖的身上,仅仅是被注视,她的骨头间就生出了麻痹之感,慕师靖咬着牙,爬起身,重又站到了师尊面前。
她知道这是师尊至深至痛的伤疤,轻易不得揭开,但她依旧坚定道:“是……朋友。”
“碎墙之日是苍碧之王所为,与她无关。”慕师靖想着怀中那只三花猫,说:“今日师尊所见的苍碧之王绝非三百年前那头,造成灾难的苍碧之王不是我朋友,但她是。”
“我不会认错的。”宫语轻轻摇头。
这是刻在她心灵最深处的记忆,三百年过去了,纵使她遗忘了许多事,也绝不会忘记它的模样。
“不,师尊错了。”慕师靖说:“这是有鳞宗的阴谋,容师尊冷静下来,徒儿与你细说。”
“我很冷静。”宫语说:“纵使有隐情又怎么样?纵使是阴谋又怎么样?此事事关重大,无论如何,我也该将之降服,拘押回山,而非凭你们一厢情愿任其脱逃!若碎墙之日再发生一次,谁来担责?谁又能担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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