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冯誉熙再也听不到脚步声,轻嗤一声,继续处理起兵造局的事务。
正所谓物伤其类,三大兵造局之一的翼州兵造局出了事,其他两个自然也要紧紧皮子。
而且他听说南修仪频频上奏请求彻查各军营的军械,但凡与军械有关的事都会牵扯到他们兵造局,所以他为了不被揪出错来就吩咐下去严加管理,而他要处理的事也随之增多。
埋头苦干了一会儿,冯誉熙抬起头,果然见那碗汤药已经没有热气冒出了,放下笔,走过去端起药碗。
碗中的汤药呈现深棕色,没有渣,澄澈透亮,应是费了不少心思熬煮的。
“倒是个肯费工夫的骗子。”
说着,冯誉熙已经走到靠墙的花盆前,素白的手稍稍倾斜,汤药就从碗里缓缓流出。
“誉熙!”
冯誉熙的手狠狠抖了下,讶然转头,正对上自己兄长那双不怒自威的眼,他下意识要将药碗藏到身后,手才有动作,就认命地叹了口气,颓然道:
“我不信她。”
这份颓然背后是发自内心的抗拒排斥,而抗拒排斥的背后却是胆怯和恐惧。
他渴望有一具健康的身体渴望能如兄长一般提着剑挥斥方遒,可每一次的治疗都只是给他一个泡沫般的美梦,初时绚烂多彩,但碎裂的那一刻发出喯的一声后,美梦就彻底消失了。
他不想再承受希望破碎的痛苦,不敢对治愈抱任何希望。
任何人都有柔弱之处,他将这一面深深地掩藏起来,是不想让至亲为他担忧。
眼下曝光了,他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有些担心兄长会怪他会为他更忧虑,也有些觉得就这样吧,反正他就是这样没用狼狈的人,兄长早日了解就能早日厌弃他。
“我再去熬一碗药。”姜倚宁懂事地把空间让给兄弟俩,临走前小声地对冯誉照道,
“生病的人就是容易钻牛角尖,特别是他这样从出生开始就深受疾病折磨的人,你有话好好说,别太着急了。”
“多谢。”
冯誉照在看到冯誉熙把汤药往花盆里倒的时候确实很生气,气他不好好吃药不珍惜自己的身体,气他阳奉阴违,气他有事不肯跟他们这些至亲说。
可是在他露出软弱的一面时,他所有的气都消了。
他们这些至亲在一次次面临大夫治疗无望的时候都得难受上好久,他这个当事人只会比他们难受百倍千倍。
他记得他五岁的时候满脸羡慕地望着天上的风筝,可他只看了一眼就埋头苦读,很久以后他问他为什么从没主动提出要去放风筝甚至还拒绝兄弟们的邀约,他说:
现在出去放风筝,我能得到的就会是一场大病及你们的担忧,把这时间拿来读书,日后我才有机会做一个和风筝一样的自由人。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从出生就戴着枷锁的人,用尽全力都未必能得到自由的道理,他积极向上却也悲观绝望。
房门紧紧合上,没有人知道兄弟俩会说什么。
姜倚宁重返后厨的路上,被一道哀婉悲痛的吟诵诗歌的声音勾起了几分怅然,不禁驻足倾听。
“都已经塞不下人了,怎么又来了一个?”
一个华服妇人从月洞门里出来,她用近乎能把人看穿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视姜倚宁,眉眼紧皱,挑剔之意溢于言表,尤其是在看到姜倚宁手中托盘上放着个药碗时,面色比墨还要黑。
“这什么人呐?一个病秧子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要是死在府里冲撞了我儿怎么办?晦气!”
说着,妇人就命丫鬟将姜倚宁撵出去,她根本不给旁人说话的机会,不停催促,高亢急速的声音暴露出她分外激动的情绪,似乎姜倚宁在这府里多待一息都会折损她儿子的阳寿。
在这府中能这般命令下人又对生死十分忌讳的母亲,大抵只有一个——冯誉熙的母亲,冯父的继室。
姜倚宁几次要解释,却都被冯夫人的声音给压住了,甚至被丫鬟步步紧逼往外撵。
“住手!”
所有声音都停了下来,冯夫人转头看见是冯誉照,连忙道:
“你可算来了,你看看这个病秧子,誉熙本来就身子不好,万一被她过了病气可如何是好?还有,万一她死在我们府上,她死就死了,可若是因她害得誉熙病情加重,誉熙平白要受多少苦哟!哎哟,我苦命的儿哟!”
眼看着冯夫人有痛哭的趋势,冯誉照对姜倚宁投以歉意的目光,然后才扶着冯夫人解释:
“母亲,她并非是你想的那般,她是个大夫,医术很好的那种。”
只这三句话,就止住了冯夫人的哭声,她愕然地看向姜倚宁,着重端详其面色。
面上似桃花粉嫩,双眼炯炯有神,唇瓣红润,怎么看都是个身体健康的姑娘。
冯夫人大松一口气,以手帕擦掉眼角的泪,心有余悸道:“幸好不是招惹那么个糟心玩意儿,誉照啊,我一看到那碗和嗅到药味就怕,这次是为娘的太敏感了,你帮娘给这位大……”
顿了顿,那个“夫”字终究是说不出口,半信半疑道:“给这位小姑娘赔个不是。”
连赔不是都不愿亲自与人说,大抵还是看不起。
暗卫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和太多人接触了,心思活泛起来,遇到各种事都不停腹诽,或是吐槽或是赞扬或是感慨等等,幸而脸上依旧是木讷板正的,才没惹出事来。
这话中的轻慢,冯誉照也听得出来,赔着笑脸向姜倚宁道歉,明着是为刚才冯夫人要将她撵走之事,暗里还添了为冯夫人的不尊重赔礼。
姜倚宁对病人家属还挺能忍的,毕竟前世遇到过的奇葩家属多了,若是每回都要为此生气,她只怕早就成爆竹,被炸得四分五裂了。
冯夫人等他们俩大致把该说的话说完后,拉着冯誉照的手,感慨道:
“娘最最期望的就是你们兄弟俩感情和睦,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相互扶持,如今你能这么尽心地待你弟弟,娘高兴都来不及。”
说到此处,冯夫人已经带上了哭腔,被冯誉照安抚一番后继续道:“不过你弟弟的病根深蒂固,不是那么容易治疗的,这次还是算了吧,别让他白期待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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