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早就知道,黄承彦是不是隐士且两说,但他肯定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名士。
这是一个很另类、非主流的名士。
就算他有别的想法,千里送女成婚这样的事,也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
这一点,与诸葛亮不住襄阳,却“隐居”在隆中异曲同工。
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就不能循规蹈矩,必须出奇制胜。
他以君父的身份代替诸葛亮的长辈出席,看似胡闹,却投了黄承彦的脾气。
两人把手登堂,分宾主就座。
诸葛亮、庞统坐在刘协身边,蔡夫人、黄月英坐在黄承彦身边,都有茫然。即使诸葛亮知道刘协不是拘礼之人,也被刘协这一出搞得手足无措。
“黄君西来,比预期的行程多了好几天,是遇到了麻烦吗?”刘协开门见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诸葛亮走过这条路,对黄承彦一行的行程有准确的估计。实际上却出现了极大的偏差,黄承彦等人迟到了大半个月,以至于诸葛亮不得不动用散骑的身份去了解。
在排除了麻烦之后,只有一个解释,黄承彦花了不少时间了解情况。
黄承彦也知道刘协的用意,坦然说道:“渡过汉水之后,一路平安,没有任何麻烦。只是第一次出远门,贪看沿途风景,这才耽误了时日。”
刘协顺势问道:“沿途风景如何?”
黄承彦咂了咂嘴。“有些意外。”
“哦?”
“本以为关中是周秦故地,又曾是大汉京畿所在,当是人文荟萃,礼义之乡。不料却是野趣可观,人烟稀少,甚至于新坟垒垒,白骨随处可见,令人悲凉。”
刘协点点头。“黄君若是早来两年,说不定还能看到人相食。”
黄承彦神情一滞,一旁的蔡夫人、黄月英却变了脸色。
“人相食”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她们并不陌生。
但她们同样清楚,这不是刘协危言耸听。寄寓荆州的人都说过,在董卓、李傕乱政时,关中蒙受重大灾难,人相食并非子虚乌有,而是实实在在的惨状。
只是这一路走来,她们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惨状,所以也没往那方面想。经刘协一提醒,她们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正身处虎狼之地,不由得毛骨悚然。
“生命很脆弱,太平也很脆弱,道德更脆弱。”刘协幽幽说道:“不管是如何富庶之地,只要打上几年,就会荒无人烟,遍地狐鼠。所有的道德、伦理都会消失不见,人人皆为禽兽。关中如此,关东也不例外。关东之所以还能高谈阔论,不过是关西、关中承受了苦难,挡住了凛冽胡风。”
黄承彦苦笑。他听懂了刘协的言外之意。
荆州之所以安定,并非天然如此,也不会永远如此。
如果关东人都以为关中、凉州的事务与他们无关,可以高高挂起,说不定哪一天凉州兵就会东出,将关东变成战场,届时人相食的惨剧就不仅仅在关中出现,也会在关东山现。
“陛下好大的杀气。”蔡夫人忍不住出言相讥。
刘协眼神一扫,看向了蔡夫人那张保养得不错的脸,嘴角微微一挑。
“拙荆未曾见过贵人,出言无状,还请陛下恕罪。”黄承彦躬身请罪,只是脸上却没什么惭愧可言。
“无妨。”刘协淡淡地说道:“黄君想必也听说了,我向来推崇男女无别,不赞成男主外、女主内那一套。只要说得有理,何必分是谁说的。”
蔡夫人笑了笑。“那陛下觉得我说得有理么?”
“有理。”刘协点点头。“我终究还是道行不够,霸道有余,王道不足,杀气的确是重了些。不过……”刘协话锋一转,又笑了起来。“杀气重也有杀气重的好处,至少不会有人在我面前逞口舌之快。若非如此,仅男女无别这一条,那些道德之士就能用唾沫淹死我。”
蔡夫人语塞,神情有些窘迫。
纵使她牙尖嘴利,也无法否认刘协说得有理。如果不是刘协骄人的战绩带来的威望牢牢压制着大臣,他的新政根本无从谈起,男女无别更是无稽之谈。
没有男女无别的新风,纵使她在家里地位很高,也不会不顾黄承彦的脸面,在天子面前直言无忌。
正是天子的杀气,才让她有机会讽刺天子的杀气。
这么一想,她的讽刺就显得格外讽刺。
“文明要靠武力甚至野蛮来保护,真相就是这么残酷。”刘协摊开手,莞尔一笑。“黄君,是不是有些失望?”
黄承彦已经恢复了平静,笑道:“我楚子也,虽不读书,止戈为武,七德为宝的道理还是懂的。”
刘协微微颌首。“这就是我以黄君为同道的理由之一。虽说汉承秦制,实则楚之质朴也不可或缺,不尽是周之雍容。如今世人重文,以儒雅为尚,鄙视武功,我是不太认可的。崇德尚武,重锻士魂,才是真正的王道。愿与黄君共勉。”
黄承彦抚掌而笑。“陛下所言,深得我心。”
蔡夫人与黄月英互相看了一眼,也无声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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