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名声如此地,爱惜羽毛的人物大抵是不肯来的,明面上儿也没甚么人会夸耀推荐此间菜肴,偶尔谈及,那也一定是蹙眉摇首,连道太残,至于为什么这家店在如此过街老鼠的情况下,生意却是越作越好,店面几年间扩展了将近一倍,那,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夜已深极,又是一桌客人欣然起身,各各拱手,各不同路,唯一的共同点处……是没人会在正门处见到他们出来。反是店后本该没有路的地方,却突然冒了三四个酒气熏天的汉子出来,各各都敞着怀,说话声音大的吓杀人。这便是铜瓦居店主一向自豪的设计:既然这店名声不好听,那……便索性让客人相互见不着面!
夜风吹,小河潺潺,琴声隐隐,似有还无。但几名醉汉已喝到七七八八,又那里听得出是风声还是琴声?排成一队站在河边,一边便溺,一边大声唱歌,嘶哑难听之处,也当真是难以形容。
十步之外,一墙之隔,是另一条曲折通向别处街头的巷子。巷子很窄,只有两步阔多一点,若是两人对行,总有一个须得侧侧身子才好。
……琴声隐隐。
“这张琴,叫鼠畏。”
左脚立定,右足盘在膝间,段法旷站在巷子的尽头,一边慢慢抚弄着平放腿上的瑶琴,一边低声为对方介绍着。
“这是当年弘靖先生收藏的琴,原名叫作‘落花流水’。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听到老鼠的叫声,害怕琴被咬坏,就点上灯起来看,发现琴的确被咬断了一根弦,但断弦反弹,却已将老鼠勒死,所以才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这是一张极旧的琴,漆光已然脱尽,状如墨石,至于“断弦”,却已瞧不出端倪了。
“当年冷先生叙琴,道是有‘九德十六法’,九德者,是为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十六法者,是为轻、松、脆、滑、高、洁、清、虚、幽、奇、古、澹、中、和、疾、徐。此琴以沉木所制,漆饰尽没,又曾绽杀机,得‘奇、透、静’三德,最宜轻、松、脆、滑四法……小老儿勉力试试,不足之处,倒要烦着指正。”
说话间,他右手轻拨,琴音缓升,呜咽艰涩,有如流泉之行冰下,似断还续,堪堪已将听不见时,段法旷却忽地提指,往来鼓动,顿听得弦声转急,如风之发!
“碰、碰、碰。”
巷子的另一头,从刚才起就一直雕像一样站着不动的中年人,直到旋律突然提高的时候,才陡然侧身,手中齐眉长棍闪电般探出,一刹那间,竟是同时抖出了三团碗口大的棍花。而也就是在他棍花抖出的同时,虚空中连续转来闷响,似乎是有什么正在高速飞行的东西被他击碎一样。
“九引、十二操、二十一杂歌……”
说话同时,那中年人将身体压低,棍尖前探,摆出了一个寓攻于守的架势。
“本以为这路‘古乐行’早已断了传承,却没想到,大雅之声,不在庙堂,竟在草野之间!”
“但在下自信一向并未得罪过阁下,这其中,会否有所误会?”
他的语速不快,很诚恳,配合上他那种富有感染力和穿透力的嗓音,当真是极具说服力,而似乎是为了配合他的说话,他一方面很小心的盯着对面的老人,一方面慢慢将长棍放落。
“在下胡成河,蒙各路朋友不弃,一向在西边的商路上讨生活,阁下要找的……确实是在下么?”
随着他的解释,长棍也慢慢放落,看着棍头已将点在地上,段法旷却恍若不闻,双手向琴上一按,顿听琴声再起,时而滞,时而木、时而胶、时而格,坚脆刚劲,耐听异常。
乐声忽振!
看看棍尖已然及地,胡成河右手猛地一振,竟以独臂舞棍,运使如枪,转眼间已连发一十三击!但与之同时,老人双手飞舞,琴声也是急变。
“白驹操。衰乱之世,君无道,不可匡辅,依违成风……谏不见受!”
乐声振动空气,似有无数盾枪飞舞,胡成河棍法虽急,却总在最后一刻被轻巧拨开,无功而返。
“……哼!”
复以双手持棍,在头顶盘出一个棍花,胡成河棍法再变,大开大合,刚猛异常,却已是佛门中“禅杖”的路数。
但老人的琴声也随之一变,凄凉孤愤,却又含而不发。
“履朝霜兮采晨寒,考不明其心兮听谗言,孤恩别离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殁不同兮恩有偏,谁说顾兮知我冤……履霜操!”
随着琴声涌向高潮,先前的压抑瞬间爆发,连声绽响,如万箭齐发,胡成河不得已,硬生生收了攻势,舞棍成盾,才将这一波乱箭御却。
挡箭的同时,胡成河也在不住回退,乱箭稍住的同时,他也把握这个机会,转身,急遁!
“……走不得!”
琴声再变,郁郁乎如群山层层,重峦叠嶂,不见归途。
“殷道溷溷,浸浊烦兮。朱紫相合,不别分兮。迷乱声色,信谗言兮。炎炎之虐,使我愆兮。无辜桎梏,谁所宣兮……拘幽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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