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伦来到蜀郡第一件事,不是入成都,而是直奔郫县祭祀先师,没有冗长复杂的仪式,一切从简。
皇帝已经在山上待了足足半个时辰,作为“五德卫”骑都尉的窦固,等得几欲打哈欠,他手肘顶了下一旁发呆的副都尉阴兴:“君陵,汝说说看,陛下在扬子墓前,会说何事?”
阴兴想了想,压低声音回道:“我猜是以天子身份,告慰先师。”
阴兴家族大落大起,童年被掳入宫,差点被阉了当宦官,跟着姐姐过过苦日子的他,对地位变化格外敏感。
他说道:“项羽说过,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十八年前,扬子被新莽君臣逼死,十八年后,陛下已诛莽灭成,做了皇帝,不再是过去的布衣,自然应重新祭祀, 修整墓冢, 以配得上帝师身份。”
窦固则不然,他颇受伯父窦融影响, 少年老成,容易多想,遂道:“我听伯父说过,扬子虽潦倒一身, 却不在乎身份地位, 陛下自然知晓,我猜,陛下更想告诉先师,扬子已配享孔庙, 被公认为儒家大贤了!”
早在多年前, 第五伦就亲至曲阜,召集北方群儒开会,敲定了儒门道统传承次序:以孔子的爱徒颜渊、曾子;战国时大家孟子、荀子,以及扬雄五人配享祭祀。
作为扬雄的学生, 第五伦受扬学而承志,诛灭新莽,因继道统, 将再度开创盛世!顺理成章!
两个年轻人在这瞎猜, 却无人知道第五伦独自在老师墓前,都说了什么话,从事后看, 似乎窦固的猜测更接近事实些。
第五伦离开时, 给扬雄烧去了两本书, 其一名为《子云翁辞赋全集》。
里面收录了扬雄年少时的《绵竹赋》、《成都城四隅铭》、《蜀都赋》,以及到长安后所作的《河东赋》《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以及《酒箴》《逐贫赋》等, 上好藤纸所印, 封面上是巴山蜀水的画作为封皮。。
而另一本, 则名曰《扬子集》, 诸如《太玄》《法言》《训纂》《十三州箴》等扬雄晦涩难懂的着作,尽在其中。
这两种书,皆以雕版印刷上千册,虽然第五伦不将其强行列入科举考试范围, 却分别作为郡县“小学”,四京四所“大学”的藏书,成了各地入学士子最容易看到的“课外读物”。
扬雄的辞赋本就极好,正适合为赋新辞强说愁的年轻人,而太学生多半二三十岁,更喜欢思变,应该有人能稍稍读懂《太玄》等篇了。
加上每所学校都要挂孔子及五哲画像,画像下摘选其“名人名言”,诸如孟子的“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荀子的“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 取之于蓝,而青于蓝”。
轮到扬雄, 则是“人必其自爱也,而后人爱诸;人必其自敬也,而后人敬诸。”
这都是普世的学问, 哪怕不要求学生们路过必须作揖拱手,几年看下来,耳濡目染, 就算依然不能理解扬雄,至少也能记住他的名,他的话。
第五伦知道,老师晚年的梦想,就是通过着述来“成圣”,圣虽难至,但“贤”确已跻身。
离开郫县时,第五伦看向那片山岗,还有山下准备开工的“子云亭”,轻声道:
“夫子可以瞑目了。”
“子云之名,扬子之学,已播于天下!”
……
整场祭师,能站在第五伦身边十步的人,唯有其师兄侯芭。
侯芭十八年前留下给扬雄守墓三载,天下大乱后,他被公孙述除为大夫,曾两度往来成都与长安,替白帝鼓捣“魏蜀同盟”。但在两国关系破裂后,遂住在了长安,第五伦让侯芭在太常任职,重编扬子集等事,多有侯芭之劳。
魏国灭成后,侯芭念着公孙述当初不犯先师之墓,又对自己有提携之恩,还唏嘘了很久。第五伦因其在成家朝廷做过官,熟悉当地士情,遂任命为“益州祭酒”,仍隶属于太常,主管这一州的文教事业。
在其位谋其政,侯芭今年初到任后,就列了一个常常的“蜀中才俊人士”名录,当夜才回到郫县,侯芭就将这份心血之作向第五伦献上……
第五伦正在吃饭,膳食很简单,他吃腻了大鱼大肉,就用蜀中稻米饭配着郫县的腌豆瓣佐餐,只恨这年头没有辣椒,少了些滋味。
还有一堆事一堆人排着队等第五伦处理,随着地盘扩大,需要处理的政务也越来越多,他只能给侯芭这点时间,遂以箸指纸道:
“君辅且一一说说,这名录上诸人都有何事迹。”
侯芭应诺,说道:“自公孙述称蜀王,僭白帝以来,也曾寻访蜀中才俊豪杰,然多有不应者,甚至有强辟不就,被迫自杀之人!”
比如广汉郡梓潼县,有位前汉知名的郎官李业,王莽执政,他看出不对,遂辞官回家,郡守两次征辟,李业以病相辞,王莽听说后也相召,然李业宁死不从辞,隐居故里。
到了公孙述称帝后,仰慕李业大名,遣人再召,对方屡屡不就,于是公孙述大怒,说若李业答应,则授公侯的职;如不答应,则赐他毒药,结果李业也够刚烈,直接抢过使者用来威胁的毒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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