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禹跪坐于地,说道:“这是陛下的龙袍,他担心你在狱中受寒,特地脱下身上的衣服,让我带给你。”
“陛下,陛下的衣服。”欧阳歙脸上的皱纹忽地挤在一处,泪水瞬间填满了那些沟壑,他伏地大哭,泣不成声。
当年他初见刘秀,刘秀便解衣为他御寒,让他又是感动又是欣慰,还有一种被上位者欣赏的荣耀。如今陛下又送来衣袍,这一份厚恩真让臣子难以消受。
陛下真是重情之人,即便他身陷囹圄,还念着旧情,记着君臣相遇的那段缘分,而他自己,却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让陛下陷入为难的境地。
欧阳歙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半晌抬不起头来。
邓禹扶起他,说道:“陛下记着欧阳公的功劳,让我好生安慰欧阳公,并允你上书自辨,陛下还说,欧阳公的上书他必会用心去看,让你一定要说出心里的话。”
又一个人走上前来,将笔墨和一幅白绢放在他的面前,那人低声道:“欧阳公,您是饱学之士,有如椽大笔,可要好生自辩,务求陛下宽恕。”
欧阳歙听了这声音,突然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射出异样的光来,他嘶哑着嗓子道:“卫宏,你,你来此作甚?”
“下吏奉陛下旨意,随大司徒前来,看,望,欧阳公。”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好像是在斟酌着用词。
欧阳歙没再说话,只低垂着头。此时他白发苍苍的头发披散着,零乱地盖在额头上和脸上,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卫宏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飘在空中,“朝中诸位大臣让我代他们向欧阳公致意,请您千万要保重身体,朝廷不能没有欧阳公,尚书不能没有欧阳公,欧阳公身系天下之厚望,儒生们都看着欧阳公,请您一定要多多保重。”
欧阳歙还是不抬头,一言不发。此时的他恨不得搂起地上的稻草,将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此时他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见眼前这张脸,听耳边的这个声音。
他曾数次与卫宏辩经,依靠着广博的学识和极高的名望,当然还有远超对手的老资格,欧阳歙次次占据上风。卫宏设古文尚书博士的提议在他的一力打压下,一直不能通过。
欧阳歙所传今文尚书是当世显学,弟子遍天下,而卫宏所主张的古文尚书还没有得到学界的认可。在欧阳歙看来,卫宏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一个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在他这名满天下的大儒面前强辞夺理,出丑露乖。
只要有他欧阳歙在,卫宏想要成为古文尚书博士绝无可能。他只要动一动小指头,便能将其压倒、碾碎。他将以自己巨大的影响力,让古文尚书永不得翻身。
可是此时,他犯下重罪,狼狈万分,像狗一样蜷缩在阴暗的牢房之中,等待皇帝的一丝垂怜。而卫宏竟光鲜地站在他的面前,欣赏他的落魄和丑态,对欧阳歙来说,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耻辱。
入狱之后第一次,欧阳歙有了自杀的念头,他简直后悔没有在卫宏到来之前就死掉,以避免眼前的这一番羞辱。
伴随着羞耻感而来的,是痛苦和绝望,陛下明知他与卫宏誓不两立,为何还要派他前来?郎官那么多,随便让谁来不行,为什么偏偏是卫宏?陛下是故意让他受这场羞辱吗?
欧阳歙低头看着身上的衣袍。方才他还觉得是陛下念着旧情,借衣服来表达对他的关切,如今这件皇帝穿过的衣袍有了另一层含义,陛下也在羞辱他!
刘秀是在提醒他,他对欧阳歙有解衣之恩,将其倚为重臣,可是欧阳歙都干了些什么?
刘秀仿佛指着鼻子对着他骂道:“你对得起我刘秀吗?你配得上朕对你如此器重吗?你有脸穿朕的这件衣服吗?”
欧阳歙心中怦怦乱跳,他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真相:陛下是要他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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