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不由地朝那人微侧的脸颊看去,那如刀锋犀利的凤眸,那刀削斧凿的轮廓骨相,那微微扬起的薄唇,他看起来生冷不好靠近,举手投足却又贵不可言。
他在朱玉楼里装了许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七仔细回想,是从大营哗变那一日便开始了,他装得真好,也真像呀!
装得老羌王高枕无忧失了戒心,装得小羌王沉湎淫逸纵情酒色。
是夜,他终于不再装了。
他胜券在握,对自己的计谋与小羌王的暴动必是有着十足的信心。
小七忍不住想,这是一个腹黑霸道骄桀骜自恃的人,亦是一个肯藏锋敛锷隐忍不言的人。
这样的人,大表哥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呢?
放眼天下,这世上又有谁会是他的对手呢?
阿拉珠神情恍惚,好一会儿工夫才从贝齿缝隙里迸出话来,“表哥不怕阿拉珠告诉阿翁与阿父吗?他们一旦知道,蓟城大营的十万兵马便要暴动了。”
那人神意自若,满坐风生,淡淡的反问了一句,“我又怕过谁呢?”(满坐风生,意为神气不凡,光采动人。出自前蜀·杜光庭《虬髯客传》:“俄而文皇到来,精彩惊人,长揖而坐,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
阿拉珠张目结舌,额间耳畔的松石玛瑙前后左右地晃荡,一时竟不能说出话来。
那人指尖在案上轻轻叩着节拍,修长的指骨根根分明,干干净净,此刻悠悠然朝乐者命了一句,“奏一首羌人的思乡曲。”
乐者领命,胡笳声起。
这北羌的思乡曲当真是凄怆呐!
听起来似雁落平沙,烟笼寒水,又似青山隐隐,败叶萧萧。悲悲戚戚的令人落泪,好似要把那肝肠一寸寸地断开。
是了,魏人有自己的故乡,羌人亦是有自己的故乡。那故乡再苦寒贫瘠,也是生之养之的地方呐,在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有羌人的父老兄妹,亦有羌人的毡房与牛羊。
再不好,必也是他们死前最怀念的地方。
阿拉珠在这凄怆的乐声中起了身,身形微晃,问道,“表哥为何要听这样的曲子?”
那人唇畔含笑,冷峻的眉眼却如同数九腊月的冰雪,“送羌人一程。”
阿拉珠脸色一僵,似是知道了什么,因而问道,“公子要送谁?”
那人的指腹依旧在案上打着拍子,“夫人不急,就知道了。”
这是小七第一次听公子许瞻称阿拉珠为夫人,从前大抵是不愿承认,因而从来不叫。如今又因“只这一回,以后再也没有了”,这才慷慨地叫她一声“夫人”。
阿拉珠是多聪明的人呐,她几乎立刻就知道了北羌的祸事,因而当机立断,拔步就要往楼下奔去。
她必是要去老羌王府中报信,报信,回狂澜于既倒,支大厦于将倾。
那人并不拦她,施施然端起马奶酒轻啜。
小七攥着袍袖,在悲凉的胡笳声中提醒他,“她去报信了。”
那人笑道,“晚了。”
是了,晚了。
窗外冷月清霜,那仓促的脚步疾疾奔下,却与男子从容不迫的脚步声同时在木楼梯上响起。小七听见阿拉珠那一身的银铃玛瑙激烈碰撞,与这悲鸣的胡笳奏出愈发动人心魄的交响。
有人在门外禀道,“公子,小羌王带人杀进了老羌王府中。”
小七心里一凛,公子许瞻果真神谋妙策,机变如神。
又听见楼外响起了慌乱的马蹄音,继而有羌人叽里呱啦一阵禀报,虽听不懂到底说的是什么,但想必与适才门外回禀的话一样——
就在蓟城,就在是夜,小羌王果真弑父逼宫。
继而那银铃玛瑙声乍又响起,将将仓皇下楼的阿拉珠去而复返,跌跌撞撞地往楼上冲来,有关夫人的什么风仪严峻,什么雍容雅步在她身上再看不出一丝半点儿来。
这哀哀戚戚的胡笳声便是为这一夜北羌的暴动鸣奏。
阿拉珠面如纸白,满头的薄汗,扑通一声在那人身旁跪了下来,一双珠圆玉润的手抓紧那人的手臂苦苦哀求,“表哥!阿父带人杀进了阿翁府里!”
那人凉凉笑道,“知道了。”
阿拉珠顿然哭出声来,“表哥救救阿翁!表哥......求求你了表哥......阿翁最疼珠珠了......阿翁不能死啊......”
就在一盏茶前,阿拉珠还曾挺着腰杆诘问公子许瞻,“表哥不怕阿拉珠告诉阿翁与阿父吗?他们一旦知道,蓟城大营的十万兵马便要暴动了。”
目下,就在这一盏茶的工夫之后,阿拉珠却要为她阿翁阿父的身家性命匍匐在公子许瞻脚下求情。
那人冷凝的目光落在阿拉珠手上,那子母绿的戒指在他暗绯色的袍袖上显得格格不入。
他连犹豫一下都不曾,毫不留情地一把推了开去。
就似他方才说的一样,“我又怕过谁呢?”
他身在棋局之中,却是这世间最好的棋手。人就在兰台之内,便能搅弄三国的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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