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素有烟霞志,亦想要水云身,从前只愿在酒酽春浓里,乘兰桡饮膏泽,踩晴眉鹤径,以抹月批风。
(烟霞志,即隐居山林之心;水云身,即自由无羁绊之身;兰桡即小舟,出自贾岛《忆江上吴处士》:“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膏泽即滋润作物的雨水,出自曹植《赠徐干》“良田无晚岁,膏泽多丰年。”;晴眉即晴日的远山;鹤径即隐者来往的小路;抹月批风,即切风月做菜肴,出自苏轼《和何长官六言次韵》:“家贫何以娱客,但知抹月批风。”)
如今再不是庄王十六年春了,她又怎么忍心讨得水云身,独独留他一人在修罗场。
哦,自由好啊。
人活着,谁又不想求个自由呢?
她问,“再不是公子的俘虏了吗?”
那人愀然凝眉,“再不是了。”
她又问,“也再不是公子的人了吗?”
那人眼尾又红,“再不是了。”
哦,不是好啊。
再不是魏俘,再不必为奴,也再不必进暴室了。
兰台的高门,她今日就能出去。
她能赶上魏国的车驾,与大表哥一同回大梁去。
这样的机会多难得呐。
可而今她自由了,却忍不住抬起了袖子,忍不住抬起袖子以自由之身去拭那人的眼泪。
那人眼泪一滚,怔怔然垂眸望她。
他也许很想再说一句,“小七,不走。”
但他薄唇抿着,眼泪噙着,胸腔起伏着,终究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小七心头一软。
他好似也有流不完的眼泪似的,才抹去了一拨,又淌下来一拨,把她的袍袖都洇得湿漉漉的。
那人笑着去抹她的眼泪,“再不走,我就要反悔了。”
可从她醒来到现在,她从来也没说过要走呐。
小七垂下手来,也垂下了眸子,“我想看兰台的桃花。”
看不见那人的神情,但料想那人必是眸中豁然一亮,听着亦隐隐有几分心花怒发,他说,“夏末就能吃上桃子了。”
是,四月桃花盛开,七月山桃就熟了。
她要留到四月,那人还想留她到七月。
远不止如此,那人又说,“我命人给你做一屋子的桃干,你能吃一个冬天。”
你瞧,那人还想留她到冬天呢。
可她想,小七啊,你今日留下,未来好与不好,你都再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若过得好,那是你的福气。
若过得不好,你也得活生生地受着了。
那人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下颌冒出来的胡渣在她脖颈间左右摩挲,扎得她酥酥痒痒的。
他失而复得,当真欢喜罢?
但她还没有找到与他最好的相处之道,因而还无法与他一样地欢喜,也因此,当他的吻要落上她的唇瓣时,她垂头避开了那人,认真说道,“桃花开前,我想去栖子阁和公主一起住。”
章德公主如今是最需要人陪伴的,倘若去了栖子阁,既能陪公主说话,又能避开那人一阵子,对她来说,也许是目下最好的去处。
那人大抵知道了她并不喜欢未央台,也并不情愿与他同住,没问什么“你果真不走了”这样的鬼话,只慌忙应下了下来,“依你。”
但她还是解释了一句,“我应了公主一起去西林苑种菜养蚕,栖子阁离西林苑更近一些。”
合情合理,正正当当。
那人没有不应的,他痛痛快快地应了下来,好似自己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一般,“都依你。”
你瞧,公子从来也不是一个难哄的人呐。
她不需去求他什么,她说句软话,他就能高兴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来之不易的和平,也小心翼翼地顾及她每一个细微的感受。
她要从未央台搬走,他便与她一同收拾行装。
他还给了她玺绂,也还给了她玉环,那支凤钗他也藏进了她的小包袱里,他不去问她“喜不喜欢”“还要不要”,也不去强求她一定要簪戴什么。
她想干什么,他便允了她干什么。
她想穿什么,他也便允了她干什么。
他如约处理了养在西林苑的青狼和猎犬,建造桃林老宅的匠人也仍日复一日地劳作。
眼看着一日日地有了老宅的模样,覆了一冬天的雪全都化了融了,那一株株的山桃冒出一星半点儿的粉芽,早早地为兰台添上了几分春色。
你瞧,兰台的桃花很快就要开了。
待全都开满,兰台必定又是另外的一番景象。
到那时,她与公子必也是另一番的境况。
她好似在西林苑安了家,素日穿粗衣短褐,着青鞋布袜,拉着章德公主开荒垦田,种桑养蚕,那人从不干涉,全都由了她。
她挽着裤腿,踩着新鲜的泥土,就似幼时一样,虽不在山间,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想,姚小七就该活在山林之间。
但在山林之间,总想起那个头戴斗笠身穿青衣的人来。
听说他就是与大表哥结盟的楚使,是楚国的大泽君,那人如今又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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