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间隙中偶尔转眸望窗外,能看见花木窗畔亦是一株高大的山桃,春风拂拂,团团簇簇,这一夜当真是月圆花好。
不止窗外,就连室内也安放着数处陶罐,陶罐不是什么世间珍品,乡里巷陌四处常见,其中插着大捧的山桃,浅桃夭夭,嫩红无数,此时已开得欣然可赏。
(浅桃夭夭,嫩红无数,出自柳永《夜半乐·艳阳天气》,原句为:舞腰困力,垂杨绿映,浅桃秾李夭夭,嫩红无数)
你知道,兰台吃的用的都是燕国最好的,价值千金的瓷瓶也是不计其数,因而这般粗糙的瓦陶器皿便分外难得。
身子是盈满的,心里也是盈满的,公子真是个有心人呐,这新宅里里外外的布置与桃林老宅都是一样的。
迷迷糊糊的,她想,从前父亲与母亲在老宅里也是做着她与公子一样的事吧?
大抵是的。
父亲爱重母亲,若非如此,母亲又怎会甘愿抛弃母族,与父亲隐居在山水田园之间呢?
他们意似鸳鸯,情同鸾凤,并没有什么羞耻见不得人的。
那人不知疲倦,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将她的每一寸都舔噬个干净。
罢了,罢了,都随他。
她困极乏极,好似呢哝了一声,“远瞩......”
没有听到回音便偎在那人怀里睡着了。
她不确信自己到底是不是恍惚之中唤过“远瞩”这两个字,她从未这般唤过那人,就好似从也不曾唤过大表哥“既白”一样。
从前只觉得自己粗俗低贱,是不配称一声他们的名讳,更不配这般唤他们的字。
而今在青瓦楼的旧址,在这间与桃林一样的新宅里,她却好似回到了可以自己做主的地方。
她如今觉得自己好似与兰台公子也没什么不同,与章德公主也没什么不同。
是,他们生来便金尊玉贵,但那象征着至尊权贵的宫墙何尝不是一道上着枷锁的樊笼。
人在樊笼里会痛痛快快地活着吗?
至少兰台公子与章德公主活得都不快活。
她见惯了他们之间的同室操戈与斗粟尺布,亦见惯了尔虞我诈和衅发萧墙,不觉得那贵戚权门与黔首黎民有什么两样,甚至对他们心生怜悯。(斗粟尺布,比喻兄弟间因利害冲突而不和)
钟鼓馔玉绝不是高高在上,室徒四壁也并不意味着低人一等。十年百年之后,一样都是一具白骨,一抔黄土。
这在从前,小七是想都不敢想的。
就似她可以跪在公子脚下,亦能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从他宣告她的自由开始,她与公子远瞩已是平分秋色,再没有贵贱高下,再不是云泥之别。
她但愿自己果真叫出了远瞩这个名字,他若听见了,心里定然欢喜罢?
他盼着一场心甘情愿的嫁娶,她也开始祈盼起有朝一日与他喜结鸳盟。
郎情妾意,只需再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了罢?
朦朦胧胧中好似听见那人说起,“小七,这里就叫桃林。”
哦,桃林,桃林是她的家。
若这里也叫桃林,那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她咕哝了一声,好似是应了下来。
醒来的时候早已天光大亮,小七还在那人臂弯,那人仍旧酣睡着,也还没有起身。
宅子没有封顶,轩榥开着,因而四下透风,但偎着那温热的躯体,她一点儿也察觉不出冷来。
夜里沐在月色下的山桃枝桠此时就在窗边招摇,三月下旬的日光浓浓厚厚地泼洒进来,莺飞草长,满园春色,有小鸡鸭好似就在外头低低啾鸣。
这可真是个好日子呀!
(轩榥窗户的美称,出自南朝江淹《萧让太傅相国齐公十郡九锡表》:“是以览云际而怀古,凭轩榥而未宁也。”)
仰头望那人,那活生生的兰台公子就在眼前,可那人日理万机,大多时候公务繁忙,小七不常见他入睡的模样。
你瞧他呀,他的脸颊印上了一朵桃花,髻上也有,哦他的肩头也有,兰台的公子当真是天人之姿。
可你看,他的眉心微微蹙着,深邃的眸子阖着,长睫轻轻翕动着,不知正做着什么样的梦,使他不能安枕。
必不是什么好梦。
小七抬手要去抚平那人锁起来的眉头,但那人霍然醒来拔出长剑,顷刻翻身将她压在身上,等她回过神来时,那锋利的剑刃已经抵在了她的颈间。
他的青龙剑多锋利呀,她能感觉到颈间丝丝生疼,必已经淌出了血来。
但凡他再用力一点,此刻必已经削断了她的脖子。
她一动也不敢动,只低低叫道,“我是小七......”
那人兀然回神,一把甩开长剑,颤着手在她伤口上轻触,眸中已是一片兵荒马乱,一脸的歉然久久不能释怀,“小七,我睡太沉了......伤到你了......”
你瞧他,他梦里亦是草木皆兵。
小七捂住伤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想起上一回在未央台他也是成夜不能安枕,长此以往,再强健的人又能熬多久呢?何况被梁柱砸出来的伤还没有完好。
而今虽被他误伤,却并没有委屈,唯有心疼而已,又怕他自责多想,因此轻声问他,“公子做了什么梦?”
那人凝眉低叹,好一会儿才道,“粮尽弹绝,四面楚歌。”
唉。
他在忧心来日的战事,这战事就隐藏在兰台短暂的静好之下,兰台之外,蓟城之外,必已是暗涛汹涌,杀机四伏。
小七在他紧锁的眉心上轻抚,忍着痛宽慰他道,“兰台有虎贲军把守,不会有事,公子若不放心,以后我给公子守夜。”
那人俯首舔舐着她伤口的血,舔得她愈发麻痒生痛,不由地轻吟一声,“公子,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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