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告诉自己,许瞻,够了。
她该走了,你也该做个孤家寡人。
孤的将军门客一次次进谏,请孤下令杀她。
他们一次次提醒,她是战俘,是细作,是屡屡要刺杀孤的人。
她在燕国罄竹难书,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这样的人,怎能留下?
孤知道昏君误国。
孤不惧担上千古罪名。
孤从也不曾杀她。
她垂头温顺地说话,她说,“奴没有家了。”
孤心口一窒,喉间发苦。
孤知道,没有家,她也不会愿意留下来。
她说没有家,无非是忧心沈宴初不再娶她,也许也不愿再要她了。
无非如此。
与孤并无半分关系。
孤心中凄怆,恼恨自己明白得太晚。
孤若早些明白这个道理,就该在四月魏使来时,放她跟着魏国的车驾走了。
强扭的瓜,实在不甜,也着实不必。
她说,“公子只管吩咐,奴什么都会做。”
孤何需她侍奉什么。
兰台不缺寺人,燕宫也并不缺啊。
孤的话哽咽在喉,到底再没有说什么。
她慌忙起身,在盘中净手,乖顺地为孤脱履宽衣。
她把茵褥锦衾都整理得松软舒适,她侍奉孤上了卧榻,掖好被角,垂下纱帐,就要退下了。
她有一双巧手。
一双早早生了茧子的巧手。
听说她这十六年,有十几年都在侍奉人。
听说她侍奉完父亲,便侍奉外祖母,侍奉完外祖母,又跟去大营侍奉沈宴初,侍奉完沈宴初,又来兰台侍奉。
孤从未嫌弃过这双手。
孤心中唯有不忍,唯有怜惜。
孤拉住那双手,温声与她说话。
孤说,“榻上睡吧。”
她缩回了手。
出了暴室,她便是不愿的。
孤应当知道。
她十分小心地回话,“奴给公子守夜,公子夜里有事,便叫奴。”
孤默然无言,并不强求。
不过是愿她安眠,并不打算要她。
罢了。
都由她吧。
她去了屏风之后,就在那冰凉的地板上蜷着。
似在暴室之中一样蜷着。
孤仍旧目不交睫,夜不成寐。
母亲说孤十分憔悴,孤并不曾对镜瞧过。
孤不愿看镜中那个暴戾嗜血的人,他的形销骨立只会使孤益发觉得丑陋,觉得恶心。
孤嫌恶这样的许瞻。
如她一样嫌恶。
世人追随的公子许瞻,是思深益远,铺谋定计。是渊渟岳峙,圭璋特达。
他们不知自己眼里的公子许瞻,竟有一间暗无天日的暴室,竟囚了一个再没有还手之力的姑娘。
他们若知自己追随的公子许瞻是一个如此阴骘病态的人,可还甘愿鞍前马后,执鞭随镫?
孤不知道。
也无暇去想。
燕国的九月,已经生了凉。
孤给了她一张鹅毛毯子。
一夜不眠,天明又浑浑噩噩地去忙,忙完再浑浑噩噩地回兰台,也不知这样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个尽头。
孤回来时,看见阿拉珠正在青瓦楼外放纸鸢。
一个没有见过光的人,不会知道光有多好。
不知道光的好,便不觉暗夜难熬。
孤也没有见过光。
孤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光。
孤没有见过她清明放飞纸鸢的模样,但她在沈宴初跟前,定然也会笑得这般明媚开怀吧?
她也会笑着对沈宴初说,“大表哥!快看!小七的纸鸢!”
她曾经,也这般鲜活吧?
可惜,孤没有见过她这般鲜活的模样。
孤望着鲜活的阿拉珠,眼里心里却都是那个俯首为奴的小七。
忽而绳子一断,纸鸢远远地荡去了天边。
孤心中重重一叹。
楼里的人也该走了。
也该回她的魏国,回她的桃林,做一个自由的人了。
孤进卧房时,她缩在墙角,埋住脑袋不敢抬头。
她十分歉然,小心翼翼地与孤说话。
她说,“奴不是有意要郡主看见的,奴没有藏好,郡主就到了屏风后来。”
她说,“以后奴可以藏在柜子里。”
孤眼里一湿,孤的心口似被刀刺了,绞了,被一下下地剁碎划烂了。
孤把她毁了。
孤抬手摩挲那赤金的项圈。
孤问自己,何苦啊,许瞻。
你圈着她,囚着她,困住了她的身子,也困住了你自己啊。
你如何困得住一个魏人的心啊。
她果真成了这副低贱的模样,你欢喜吗?
连阿拉珠都给她起了一个叫“阿奴”的名字。
你欢喜吗?
孤捧着她的脸,以额相抵,良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孤吻了她。
在大婚前夜。
孤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不曾吻过她了。
回过神来却又笑自己痴傻,孤从来也没有真正地吻过她。
她从来都要孤守礼自重,她从来都是不肯的。
孤压倒了她。
在大婚前夜。
就在这屏风之后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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