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离他们远远的。
离权力场远远的。
离沈晏初远远的,离不曾谋面的良原君也要远远的。
就如是夜,若离许牧远远的,便也不会有这样的是非。
但他也说,“你死我活,十分寻常”。
但在他面前,死的必是旁人。
连她也是,她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小七兀自发怔,许瞻勾起了她的下巴,“可记下了?”
她的手上微微一顿,心里亦是百味杂陈。
心里比谁都清楚,若当真卷进了燕宫的权力场,他一定会杀了她。
背弃他的人不会有善果。
他连自己的王叔与兄弟都杀,又岂会对一个战俘手下留情。
绝不会。
她应了一声,“奴记下了。”
那人摩挲着她的下颌,极其认真地盯着她的双眸,冷峻的眉眼中蕴藏着锋利的寒意,不容许她有一丝一毫的犹疑和掺假,“记得死死的,烙进你的脑子里!”
小七被他的威势摄迫,忽地就想起了烙在肩头的许字印记,浸在蟠龙盘里的手下意识便攥紧了帕子,低声回道,“奴记住了。”
但她也记得大表哥要她做的事。
不能背弃许瞻,但更不能背弃大表哥。
小七兀自发怔,许瞻又抬高了她的下巴,墨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以后,不该你看的,不要看。不该你问的,也不要问。若非是我,谁都不要轻信。”
小七暗忖,难道大公子许瞻便是可信的吗?她只记得他毫不迟疑往她脑门上射来的那一箭。
凭什么他便是可信的,旁人便是不可信的。
倘若这世上只有一人可信,那她只会信自己的大表哥。
她信的是沈晏初端方的品行,信的是沈晏初的高风峻节。
她的双眸虽被迫望他,眸光却并未落在他身上。
那人见她失神,不知她在想什么,却不再为难,只是生了几分忧色,“你若记不得我的话,早晚要把自己折进去。”
小七鼻尖酸涩,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信谁的。
大表哥要她进来。
但许瞻不要她进来。
她不知道该信一个一直待她好的人,还是信一个险些杀了她的人。
一个迟迟不肯放她走,还辱她、拴她、锁她、囚她的人。
但此时此境,好像定要做个保证才能过得去这一关。
小七道,“奴会记得公子的话。”
这时候寺人已备好了兰汤,躬身在门外禀道,“公子,兰汤已备好,可以沐浴了。”
青瓦楼有专门供他沐浴的湢室(即浴室),那人这才松开了手,起了身便往外走去,还吩咐了一句,“梳洗更衣,今日可随我进宫。”
原以为经此一遭,他不会再带她进宫,谁想到他还记得昨日的承诺。
端的是善恶难辨。
依言盥洗梳妆,青瓦楼并没有铜镜,她草草梳了妆,把一头乌发挽成了垂髻,照旧是一根素丝带简单束起,梳妆妥当便候在卧房外等他。
待他浴完,已是金乌高挂。
他穿着正式的冕服。
遵循古礼,衣大裘而冠冕。
上玄下赤,衣画裳绣,九章纹肩挑日月,背负星辰。腰间是朱绶四彩,黄赤绀缥,单是在那负手立着,并没有什么表情,那周身的威仪已是赫赫摄人的君王气度。
小七尚怔然跪坐着仰头看他,那人垂眸望来,辨不明内里的情绪,“跟来。”
她不敢拖磨,应了一声“是”,忙起身随他一起往下走去。
他的冕服袍摆在木楼梯上起伏跌宕,她想,不久的将来,他还要穿上十二章纹君王冕服。
许瞻是主战派,待到燕国朝局已定,必然要去攻楚灭魏。
没有一个魏人愿意看见神州陆沉,社稷颠覆,亡国灭种。
出了青瓦楼,他的王青盖车已然在府外候着了。
那人先一步登上马车,转头见她在一旁垂头站着发怔,双手拢在袍袖之中十分拘谨,并没有上车的打算,竟然向她伸出了手。
小七愕然相望,还在犹豫的空当,被那人扣住手一把拉上了马车。
她不明白。
那只手平明时分还拉过弓箭,如今竟若无其事地来拉她的手。
她闹不清楚面前的人究竟在想什么,有时弃她如敝屣,有时又肯施舍一点好。
她坐得离他远远的,深深地垂着头。
这一路并没有什么话,那人阖眸端坐,那如冠玉的脸上看着并没有什么气色。
权力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人趋之若鹜。
赢的人日理万机,不得安寝。
输的人一败涂地,亲族不保。
并没有什么好。
马车一路进了金马门,巡防的虎贲军阵容整齐,见了王青盖车纷纷退至一旁垂头施礼,那夜半的宫变而今半点都瞧不出来,甬道宫墙全都干干净净,连一滴血都不见。
若不是在青瓦楼台亲眼所见,若不是亲历了城门射杀,燕庄王十六年春四月的宫变仿佛果真从未有过。
许瞻问她,“知道进宫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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