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那人盘马在软席上踏出满地泥土来,良原君却和颜悦色,并未生恼。
不等寒暄,那人便挑明了来意,“兰台丢了人,听说在扶风,王叔可见过?”
良原君笑道,“什么人?”
许瞻不急不躁,“魏人。”
良原君仍笑,“哦,是嘉福。”
夜风袭来,吹得厅堂之内烛火骤然几晃,晃得东倒西歪。
许瞻信马迫近,冷然一笑,“兰台的东西,王叔不要动半点念头。”
良原君依旧不恼,眸光里的神色辨不分明,“既是你的人,叔叔自然双手奉还。”
许瞻挑眉,青龙宝剑在他修长的腿畔微微晃动,高头大马上的人随手挽着马缰,似笑非笑,端的是睥睨天下的王者姿态,原本十分宽敞的厅堂倒显得狭小了。
他说,“王叔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说的不只是一个普通的魏人,他说的是燕宫里的君位。
小七听得出来。
良原君这才微微收起唇畔的笑意,肃然提醒,“远瞩,我是你叔叔。”
那人轻笑一声,“古往今来,叔辈犯上的,还少么?”
不说历史,单说燕庄王十四年春便有王叔作乱,被这马背上的人亲手斩杀。
休管是不是王叔,谋逆是滔天的死罪,没有任何情面可言。
权力场便是修罗场。
他动起手来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他真是毫不客气,一把便将良原君的面具撕了开来。
良原君肃立不言。
许瞻居高临下俯睨。
叔侄二人好一会儿不曾说话,目光交锋之间,似有千军万马刀戟相向。
此间摐金伐鼓,旌旆逶迤,犹胜于战场厮杀。
就那么四目相对,小七却能听得见刀枪相撞的铮然之声。
诚如良原君所说,他与许瞻必有一战。
这时候平阳公主端着两只绘金青铜小碗进了厅堂,竟对这其中的较量视而不见,温婉笑道,“大公子是稀客,叔母将才煮了甜羹汤,快下马来饮一碗吧。”
许瞻笑道,“叔母有这闲工夫,怎么不把那魏人带来。”
平阳公主往屏风后瞥了一眼,若有所指,“嘉福脚上有伤,走的慢,这就来了。”
她往这厢看了,许瞻自然也循着她的目光望了过来,屏风后虽没有烛光甚暗,但隐约能见到有人影。
那人没有一句废话,直接驱马迫了过来,登时将这价值昂贵的八扇山水屏风踏在了脚下。
霹雳哗啦碎了一地,就好似踏在了小七身上。
小七惊骇不已,朝一旁躲去。
那人勒住了马,就在一旁盘桓。
小七愕然抬眸望他,见他竟然唇边含笑,俯身朝她伸出手来,温柔说道,“小七,上马。”
依旧是一副琨玉秋霜,渊清玉絜的模样。
可他眸中的冷意骗不了她。
她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
但也不敢犹疑,她记得良原君的话,“回兰台,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
罢了。
连良原君他都不放在眼里,若惹他生怒,她大概是承受不起的。
盈盈拜别了良原君与平阳公主,她踩着松松软软的丝履上前一步,握住了许瞻的手。
他作劲一拉,便将她拉上了马。
他的马在厅堂之内肆意践踩,眸中阴翳,唇畔含笑,“小堂弟满月,王叔要请我来喝酒啊!”
“噗”得一声,那马竟在绒毯上留下一坨粪便。
但良原君并未生恼,小七见他亦是面含笑意,云淡风轻回道,“自然。”
许瞻笑了一声,打马往外走去。
出了厅堂,下了高阶,月华如水,风掠过她的发髻,掠过她的眸子,亦将她的青丝拂乱。
那人的双手拽紧马缰穿过她的腰身,将她拘在身前。
她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离他的双臂再远一些。
穿过庭院,穿过水榭,穿过亭台,及至到了扶风大门,他的马如入无人之地。
门外停着他的王青盖车,周延年手中执辔,正在马车一旁候着。
那人已翻身下马,小七还兀自顿着,怔怔然回头看了一眼,“扶风”二字大篆牌匾之下,厚重的大门仍旧大大敞开。
这一夜良原君的话还犹在耳畔——扶风大门,向你敞开。
小七心绪恍惚,垂眸时意识到自己正独自坐在马上。
这是许瞻的汗血宝马,膘肥体壮,日行千里。
一双素手悄然抓住了马缰,此刻真想夹紧马肚一口气逃去大梁,现下出发,说不定还能追上魏国的车驾。
真想回家,真想远远地离开许瞻。
然她手上一松,没有驱马。
也是在这一刻,她想,她不再是姚小七,她只是个魏人。
为魏国生,为魏国死。
为魏国求生机,为的是民族大义。
她该赴汤蹈火,该破釜沉舟。
那人讽了一声,“怎么,不舍得走?”
言罢已掀起袍摆登上了王青盖车。
她的心里百味杂陈,恍然下了马,就顿足在马车后头。
周延年低声道,“姑娘上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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