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才擦黑,兰台里的人便来了。
他的脚步踩得驿站年久的木楼梯吱呀作响。
一步步走来,步步皆踩在小七心头。
怅然抚摸着小腹,那里已经十分平坦。
惜哉。
痛哉。
哀哉。
兀自一叹,眼角便滚下了泪来。
她在心里对那个并不存在的孩子说,好孩子,你再等等,你父亲就来了。
你还没有见过父亲罢?
你长得与他真像呐!
你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呢?
你若再等等,总也能见上一面,也不枉你来一遭。
那人的脚步声已在门外了,小七恍然拭干了眼泪,撑着身子跪坐下来。
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好似盼着他来,又好似希望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人就在这矛盾中溺着,挣着,千绪万端,全都堵在心里。
听周延年低声施礼,“公子来了。”
那人亦是低声问,“姑娘还好吗?”
周延年道,“好,只是不怎么说话。”
那人不再言语,周延年便也识趣地踩着木楼梯退下了。
他在外人面前,竟肯称她一声“姑娘”。难怪他也说,你的事没有出过青瓦楼,无人知道。”
是给足了她脸面了。
那人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寒凉的秋风来,吹得案上的烛台猛地一晃。
他很快便掩紧了门。
缓缓行至案旁,默然跪坐下来,良久才开了口,“汤药都饮过了吗?”
小七点头,“饮过了。”
那人又问,“吃得可合你口味?
小七依旧点头,“奴有一口吃的就行。”
她过惯了苦日子,从来没有什么讲究。
珠翠之珍能食,箪食瓢饮亦能。锦衾罗褥能住,庙里山洞亦能。
那人温声解释,“先喝几日的羹汤,待伤口好些,再好好滋补。”
他从雪松里救她出来,又带回驿站养伤,小七心里感激。
因而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小七没有不应的。
他安排的,定是他认为最好的。
小七笑着问他,“此处离蓟城已经很远了,公子怎么会来?”
他白日定要在宫中主持国事,夜里便该回青瓦楼歇息,千里迢迢地来这偏远不见人际的驿站,又是图了什么?
那人从怀里取出一盒药膏,“来给你换药。”
小七恍然一怔,片刻抬袖去取小盒,“奴自己来。”
那人握紧盒子没有给她,细长白皙的骨节依旧,温和却不容她反驳,“我来。”
他来。
他来便意味着要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小七垂眉。
自青瓦楼出来,她心里的衣裳已经穿上了,嵌上了,烙上了。
她心里的领口是拉到了下颌的,腰间的丝绦亦是打成了死结。
如今要她宽衣,无异于剥了她的皮。
她心绪恍惚,怔忪着没有动。
一双清瘦的柔荑虽低低地垂在膝头,却好似死死地拽紧了领口。
那人并不逼她,只是耐心解释,“小七,只是上药。”
小七默了良久,他便也静静的等着她。
罢了。
她想。
她身上何处是他不曾见过的?
何必再僵持下去。
反倒再遭他的耻笑。
免得他想,出了兰台,你倒清高起来了。
她垂头背过身去,默然解开腰间的丝绦,将原本要烙死在颈间的领口自颈间剥开,恍恍然从双肩剥了下去。
仿佛小兽将脊背亮给了猎手。
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身后的人握住了她瘦削的肩头,在她耳畔安抚,“小七,不怕。”
是了,不怕。
他哪有那些赤面獠牙面目可憎的杀手可怕。
杀手皆是来要她的命,但许瞻从未要过她的命。
因而不怕。
即便如此宽慰自己,可当那人温热的指腹抹着药膏从她的颈窝一直滑到腰身的时候,她仍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那真是一道很长的伤口。
若她能真切看见,便知那必然也是一道十分可怖的伤口罢?
外翻的血肉也许曾经见了白骨,又被一针针地缝合了起来。
那鱼骨线缝合在躯体上的模样,必是骇人又恶心的。
这一道斜着穿过她脊背的伤口,令她想起那一身的木兰来。
那玄黑的枝桠自臀中勾勒出来,曾绕过了她大半张脊背。
那朱红的花萼,墨绿的木叶,一朵朵地在她的胸前、腹下、腰身绽开。
想及此处,又是愀然不得纾解。
但那人不会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的指腹抹着药膏,小心地在伤处游移,就似他当时曾一笔笔地勾勒,晕染,着色。
他问,“可知道杀你的人是谁?”
小七低声,“奴不知。”
的确不知,除了裴孝廉,其余的都不认得。
那人说,“不会再有人追来了。”
“公子怎会知道?”
他没有答她。
大抵是要杀她的人都死了,但若幕后的人没有死,约莫也受到了他的警告,不敢再起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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