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子本有七八十户人家,到了现在,家里有活人的只有十二三户。村中早没有了粮食,靠着挖野菜、剥树皮,找到一切能够填肚子的东西,这些村民才活了下来。
走到路上,偶尔见到一两个村民。无不是骨瘦如柴、眼神空洞。见到王宵猎这些人,只是站在路边木然地望着,无悲无喜。他们甚至不开口说一句话,好像木头一样。让他们做什么事情,他们也不问,只是像木桩一样动手脚。哪怕他们还活着,也失去了生气。
进了院子,王宵猎在交椅坐下。沉默了一会,对陈与义道:“以前见到山河破碎,百姓受难,无非是说一句哀民生之多艰。说民间被祸之惨重,无非是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这些在战区的百姓真正惨成什么样子,其他人很难感受到。说实话,本朝从丰亨豫大的繁盛之世,几年时间被金人破京师,直入中国如无人之地,历朝罕见。百姓从生活富足的日子,突然之间被驱逐如鸡狗,有谁敢想?在这其中发生了多少人间惨事?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这些事情,是不能忘记的。”
陈与义道:“观察说的是。”
王宵猎道:“此次带你们来,本意是为了让你们记录战事。到底有多少金人参战?他们中有哪些人群?金人是怎么组织起来的?是怎么作战的?如果我们胜了,是如何胜的?如果败了,是怎么败的?这些都要一一记录清楚。只有记录清楚了,回去之后才能学习。从这几年与金人作战的结果看,本朝的军队确实太差,只按照原来的办法带兵是不行的。所以我一直说要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要学习战争,就要把战争过程记录清楚。仗是怎么打的都不明白,又怎么学习?”
说到这里,王宵猎长叹了一口气:“可这几天看下来,你们的作用不仅仅是如此。还有金兵南下所犯下的罪恶,给百姓带来的苦难,也应该记录下来。便如此处村子,战前有多少人,有多少富户,有多少贫户。户等是怎么分的。下等户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抚养老幼。金虏来了,他们中有多少人被抓走,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人因此而死。剩下活的人又是什么样子。你们也要一一详细记录下来。记下来,让我们的将士知道为什么打仗。如果我们不打仗,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人们死在金虏刀下,金虏还会用刀指着我们的尸骨,说,这就是奴隶——”
这句话王宵猎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学来,只是一直记在心里。这是抗日战争的时候,一个人鼓励抗战而写的。只是可惜,王宵猎只记住了这句话,却忘记了创作者的名字。
人们经常忘记战争中人民所受的苦难。不说五胡乱华,两宋之交,就连离后世很近的抗日战争,也被许多人忘记了。在许多人的心中,人民所受的苦难不值一提,只是倒霉罢了。说起战争,就津津有味地谈起那些或真或假的各种传说,而忘记了人民。
历史演义,与后世的抗日神剧基本属于一个流派。把残酷的战争浪漫化,和平时期的才子佳人换成了英雄美人。这些作品可以让人放松精神,但终究不是真正的历史。
更有甚者,为了这样那样的目的,故意美化侵略者。最典型的,莫过于清朝。满清入关,给中原汉人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这份伤害,不应该忘记。可有的人为了政治目的,或者为了显示自己博学,或者为了其他乱七八糟的原因,却故意去美化这个过程。
满族成了中华民族的一部分,并不能改变历史上满清入关的残酷。清朝的疆域很大,传给后世的疆域很大,也不能改变历史。不管是什么原因,历史不能改变的。
清朝的文字狱,给后世带来了很不好的习惯。总有些人认为,历史是可以随便书写的,历史上的人物是可以随便任人打扮的。却不知道,历史就是历史,里面总是藏着过去的真实。
陈与义道:“我们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寻的是治国大道。这些百姓虽然可怜,记下来又有什么用处?天下之人,有谁不知道金人之恶?何必为此事劳心费神。”
王宵猎摇了摇头:“你看现在村里剩下的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人们只知道金人烧杀抢掠,却不知道百姓被害成了这个样子。说得难听一点,若是我们不能恢复故土,驱逐金虏,百年之后,还有多少人会记得现在的事?圣贤书虽然多,道理却很简单,翻来覆去地读有什么意思?有时间,还是多关心关心百姓才是。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知道天下人怎么活着,又怎么会明白这句话呢?”
见陈与义还是接受不了自己的意思,王宵猎摆了摆手道:“此事不是我与你商议,而是命令你带人去做。今明两天,这个村子里的事情,你务必带人一五一十地记下来,不要遗漏了。明天到陕州,要与金人正式开战。到了那时,你必须要把战事记录清楚。”
陈与义无奈,只好拱手称是。
倒不是陈与义不关心百姓的疾苦,而是自古以来,文人只是知道百姓生活得怎么样就好了。至于百姓怎么活着,活得快乐不快乐,痛苦不痛苦,文人并不需要设身处地地去感受。陈与义看来,王宵猎要求把事情记录清楚,是浪费自己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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