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很久很久之后,李乐才明白,那是他的父亲来找他了。找不到他,他不舍得走。
哨兵奋力扒开人群向前挤去。围观的普通人就像吊脖鸭一样紧紧挨挨地拥在一处,伸地长长向着一簇。他被挤一步,退三步,谁都看想看清,又怕些什么,前面的人退两步后,后面的人亦在往前,推推搡搡。日头晃眼撑开一圈圈的白纹。
“洛玄,莫要以为我没有脾气!”
是夏婉卿的声音。
“莫要以为你可以一次次挑战我的底线!”
是他错了。
诧愕的一秒后,淋漓的冷汗冒出来,洛玄眼前浮现了几天前出门时,向导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于是哨兵便懂了,原来不只是他可以向向导藏起心思,向导对他做起同样的事情来,更是得心应手。
他不恨他们。他恨他自己,他早该知道的,他们会对他下手——李家被抄了,他们带走了李书文。那人去楼空的屋子,漏着风,李乐的作品全没了,有的像什么电路板,凌乱电线团,就被人随意扔在垃圾堆里,和废铁混在一块。洛玄不敢继续想,直奔一处离李家居住区最近的菜市口,惟一念头在脑海里打转:哥们你要撑住,你要撑住!
时间迅速地从指间溜走,而他觉得自己的动作,仍是太慢了、太慢了——人群静谧如潮声,仿佛默默注视着一切发生。
有一股力量从后抓住了他的胳膊,从精神链接而来,是夏婉卿不容违抗的意志。
“——为什么?”洛玄问出声,或许没有,他质问自己的向导:“为什么?是你,是你举报了他!可他,李书文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此人以奇巧淫技祸乱人心,”夏婉卿义正言辞道,她的声音回荡于哨兵脑内,传递着严厉的情绪:“其思想危害甚大,已诱你耽误修真,是以——思想罪。”
思想罪。
如此可笑的三个字,洛玄却笑不出来。只感到阵阵寒冷袭上后脑。他知道,对天元门内的向导们而言——的确可以有这个罪。因为他们,不仅有这个能力,更可怕的是,他们切切实实地拥有这个权力。而哨兵,则沦为了帮凶。
“放开——”他竭力挣脱,可向导强大的精神力通过链接牢牢地桎梏住他控制四肢的脑脊神经,她的修为日益精进,而今骤然发难:“是我!是我的错!与他无关!放了他——放了他!”
对方若因他而死,他不能见死不救!
“洛玄,听话!”
向导喝道,施加的精神暗示毫不客气地一个拍打在哨兵精神力网上。
“——为什么,”洛玄动用全身的力气对之对抗,可神经末梢的被掌控令他的挣扎绵软无力,气急败坏:“你们这般,你们这般!可曾考虑他的儿子李乐还在帮你们做事!”
怎可如此!
“那又如何,不过一名普通人。”夏婉卿对他的冥顽不灵这一回彻底失去了耐性,屏蔽了那些令人烦躁、愤慨如潮水的咆哮情绪,她放柔声音:“洛玄……走,跟我回家。”
狠狠地加大了灵力的输出,第一次动用了玄心术第二式山中之傀,她极快地侵入了对方的精神图景,化为了“天”——同时不禁地恼火,如果对方能够把更多心思花在双修上,她控制起来也不必耗费那么多力气,不过总归成了。荒漠上空风云变幻,落下了倾盆大雨,瓢泼于盐湖中,直接绑缚了那头昏睡不醒的睚眦——哨兵的精神体发出一声不适的哀鸣,连眼皮都没睁开,就任她,那红色的细线捆住了四肢,摇晃着僵硬的脑袋,由红线提吊着关节,一步一动缓缓走出了湖面,宛若悬丝傀儡。
现实中短短几息,洛玄就发现自己的手脚,再不听自己使唤。
惊惧、恐慌、恨意、愤怒,情绪的洪流随即被舒缓的疏导淹没平复。
精神即将陷入恍惚之前——
“李书文、李书文——我找到了——”
他脖子艰难地扭过去,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名普通人被按在地上,一身脏乱头发如杂草,一柄锃亮大刀就在他颈上几寸,熠熠生辉。
“——我找到李乐了!”
他想告诉对方——咽部的肌肉却已不受控制,于是话语被封禁了,堵在喉咙里。他徒劳地发出口型,合上了,一步一步,由向导操控着思绪,牵引着茫然离开了人群。
天元门……
这里是向导的天堂,普通人的地狱。
李书文跪在地上动了一动,被押送他的哨兵警告地摁住了。
向导们一条条宣读他的罪状。
死期将至的如今,他的内心反倒平静了下来。
——奇巧淫技,祸乱人心。
——投机倒把,以图己利。
——思想反动,危害朝纲安全。
——煽动谋逆,妄引西学毒瘤。
菜市口的地面,污泥脏水,手指贴于其上,湿冷不堪。指尖轻轻弹了弹,莫须有的几个乐符,指甲缝里渗出的皆是腥臭秽物。
“李书文——李书文——”
他隐隐地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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