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赵无恤指着那神像说道:“观其着装,此物并非东胡固有之物。”
赵佳大奇:“但此物是我从东胡人的庙宇里缴获的。”
赵无恤却摇头道:“赤山一带的东胡人不是自古就有,在东胡人之前,赤山脚下是一处不大的城郭,城郭内的居民会耕田、狩猎、畜牧,但并不四处游牧迁徙。他们的时代可能和传说中的黄帝、炎帝一样古老,一直绵延到夏商之时。这尊神像,应当是那些远古居民的造物。”
“兄长缘何知晓?”赵佳略为惊奇,在她看来做工粗糙的这个石像,赵无恤为何能从里面看出许多内涵来?难道他真的迥异于常人,眼光能上看百年,下观千载么?
对于赵无恤而言,之所以知道这些,也是他后世兴趣使然的了解,毕竟作为华夏文明的多个源头之一,红山文化太过有名了。
据赵无恤所知,近万年以来,西辽河地区的历史,大体上可以划分为三个时段:红山文化、夏家店下层文化和下层文化。
其中红山文化和夏家店下层文化是以农耕为主。时间相当于公元前6000—公元前1500年。此间,西辽河与中国其它地区一样,正经历一个温暖期,黄河以北还能跑犀牛大象,竹子等南方植物也在燕山以北大量生长。赤山雨量充沛、空气暖湿、溪沼遍布、草木丛生,依靠刀耕火种,完全能养活一个远古城邦,并让他们有足够的闲暇精力,创造出红山玉龙这种瑰丽的文化,并深刻地影响到了夏和殷商。
那个温暖舒适的时代,草原上处处可以耕作畜牧,世上并没有真正的”游牧民族“。
然而,气候的变迁却打断了先民宁静的生活,公元前2000-1000年,气候的持续变冷对北方以及中原产生了深远影响,赤山一带的农耕文化消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能够驾驭马儿,以牲畜肉、奶为生的部落,他们的文化覆盖在之前的文化上,故称之为夏家店上层文化,也就是后来的东胡。
由此可见,游牧产生的时代,其实是后于农耕的,在中原农耕民族将容易开垦、适宜耕植的土地都利用了以后,游牧者捡着剩下的烂地,为了生存,最终放弃了耕畜兼营的方式,开始了更为适应环境的游牧。
这就是草原上众多胡人部落的由来。
还有一个例子,那就是姬姓的分化。原本姬姓的祖先后稷是农耕大师,做了夏朝的农官。但他的后代却分化了,有的扎根于渭水,成了周人,有的则“窜于戎狄”,进入山林、草原,成了姬姓的骊戎、白翟,过着半耕半牧的生活,习性与老亲戚周人迥异。可以想象,若是有一支农耕的姬姓部族继续北上进入草原,他们除了游牧,也别无他法。
所以,没有天生游牧者,世上一切文明和社会形态,都是对环境的适应结果,人类虽然老早就停止了身体层面上的进化,但在生存方式上,却永不停步。
“是故,草原上的游牧部落虽然与中原迥异,但并非他们不想定居、农耕,而是被逼无奈。除了大河一线,草原已经远没有千年前那样湿润适合耕作了,草原上的人为了活下去,只能游牧!这就是游牧者的抉择!”
……
“兄长一席话,让佳的许多不解都通透了……”
赵佳已经完全听呆了,甚至产生了一种自愧形秽之感,她数年来经常深入草原,遇到了无数个游牧部落,但对于他们的了解,却远不及兄长这般透彻,这难道就是生而知之的圣贤智者么?
佩服之情油然而生,同时在搞清楚游牧来源后,她的疑问,也转回了“如何彻底解决北狄滋扰”上。
赵无恤已经不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小妹妹,而是看做能帮助自己整顿北疆的驻守了,也不藏私,说道:“赵国的太府令计然曾经为我算了一笔账,说养活一个五口之家,邺城一带不用五十亩地就能办到,上党、太原等贫瘠山地需一百到两百亩。然而在草原上,却需6000到8000亩草地才行!这便是草原地广人稀,各部落占地往往宽达百里的缘故。”
游牧生活如此艰苦,更别说草原上还有大大小小的风雪灾难,风险远比农耕要大。所以从单纯的人类学角度看,游牧部落为了生计而对农耕地区进行入侵,也是一种人类生存动机下的“无奈选择”。为了让牧场变得更大,为了在灾荒之年得到草原稀缺的东西,他们天生就有着扩张和劫掠的欲望。
当然,站在农耕者的角度看,这种掠夺是令人发指的入侵,站在中原伯主的立场上,赵无恤自然要阻止他们。
但正如他说的,草原何等宽广,赵国是没办法全部监控的,灭了东胡,还会有其他胡族崛起,历史上已经无数次证明了这一点。东胡月氏衰落,匈奴却在阴山崛起,匈奴之后,又有鲜卑各部,五胡乱华。鲜卑之后,又有柔然,柔然之后是突厥、薛延陀、回鹘,直到蒙古崛起,草原帝国开始进入最鼎盛时期,黄金家族征服了半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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