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间,灞水西岸已至。
上岸前,那舟人还小声对公子刺说道:“贵使,吾等也希望秦赵能够休战,不必再打仗了。小人家中有三子,病饿死了一个,其余两个一个十七岁,一个才十五岁,却都被大庶长征召入伍,充作军士,老朽也被征来划船,监视对岸赵军动向。老朽死了也就罢了,就靠这群娃娃,怎么和赵军打仗?还是快快和谈为好啊,公族贵人或许耻于如此,但吾等丰镐之地的宗周遗民,只要不是被义渠戎奴役,在哪国治下又有何区别?秦与赵,还不都是衣冠之国么!”
公子刺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与舟人告别,这才能仔细审视河岸上,戒备森严的灞上秦营。
……
秦国的旗帜在大营上空飘动,距离太远,因此公子刺只看到旗帜本身,但他很清楚上面的图案:
白色大篆所书的“秦”字,酷似一只在空中飞翔的老鹰,翅膀微收,这是坠下捕食的前奏,旗帜的背景墨黑,布料也不像赵国旗帜那般光鲜照人,而是用秦地常见的粗葛织造,显得朴实无华。旗帜高悬于铁杆,在劲风中颤动,宛如在艰苦环境里愈战愈勇的老秦人,仿佛在宣告:此地是灞上,是秦国领地,没有赵国炎日玄鸟旗耀武扬威的余地!
重新回到秦国的旗帜之下,但公子刺心中并无喜悦,他依然充满绝望。
赵无恤现在就像是太阳,笼罩天下,只要身处九州之内,就根本躲不开,就只能被他的炎日旗颐指气使!秦国的黑玄鸟与之相比,也只是一只羽翼未丰的雏儿,只能寄居在其光芒之下。
或许,这就是秦与赵的命运吧,四百年分,四百年并……
深吸一口气,公子刺迈步向前走去,岸上已经有秦国的兵卒等待他,这群人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回家的秦国太子,将他当做赵人,心中大概满是愤恨和不屑。
“来者何人?”秦国的校尉按着剑问道。
“秦国太子,刺!”
公子刺挺着胸,高声说道,尴尬的是,他口中说出的,是夹杂着邺城口音的不标准秦国土话。
好在,眼前的秦人并未因此嘲笑他,而是统统面色一变,校尉更是激动地上前,仔细打量他。
这群人都是秦国的老公族和雍都国人,这些标准的秦人与丰镐的周人遗民不同,个个心高气傲,难以使唤,但对于秦国公室,却充满了忠诚。
“太子,真是太子?”
他们很高兴,在公子刺亮出手中作为秦国太子信物的蓝田玉环后,更是引发了一阵欢呼。
“秦国的太子回来了!”
“吾等可以不必害怕赵国伤及太子,与之决一死战了!”
这些秦人贵族子弟并不知道公子刺的目的,把他当做英雄一般迎接回去,但公子刺却面色发红,袖中一阵滚烫。
秦国的灞上军营比赵国那边杂乱了不少,军中也不尽情是青壮,更有一些老弱孩童,公子刺看到,两个骨瘦如柴的十多岁少年手持木矛,站在营内呆呆地望着他,也不知他们是不是那舟人的儿子。看来赵无恤说的没错,秦军的精锐果然是在蓝田覆没了,这里聚集的,只是从各地强征来,充满惶恐的乌合之众,还有一群骨头太硬不肯弯腰的老公族。
终于,公子刺沿着泥泞的营中道路抵达了大帐处,掀开帐门入内,却见帐内,一群秦国的公族贵人正在军议,白发苍苍的大庶长子蒲正坐在最中间。
如今是暖春,子蒲却披着一身厚厚的皮裘,从下巴到脚都包在里面,他比公子刺印象中要衰老得多,病弱不堪。惟独一双眼睛依然十分锐利,盯着门口的公子刺看,但那眼神,早已不是当年的慈祥关切,而是冷漠。
“二三子且先下去。”子蒲如此说道,帐内众将便起身告退,一一从公子刺身边走过,众人看他的目光满是陌生和审视。
我好像成了这里的陌生人啊,公子刺心想,脚下的黄土还是黄土,但所见的人物却全部面目全非。好不容易能够回家,竟是碰上这样的场面,真是既黯然又辛酸啊。
等人都离开后,子蒲才猛地发出了一阵咳嗽,随后才对公子刺说道:“十二年了,太子这一走,已经整整十二年了。”
“十三年了。”公子刺比他记得更清楚。
“走的时候还是总角孩童,如今已长大成人。”
子蒲叹息道:“那时候君夫人嘱咐公子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汝乃秦氏,而非赵氏,如今站在老朽面前的,到底是秦刺,还是赵刺?”
“是秦刺!小子的身份,一日不敢忘怀!”
公子刺迈步上前,朝大庶长下拜顿首,眼中涌出泪水:“刺有负大庶长之托,未能识破赵侯奸计,致使秦伐义渠,给了赵人可乘之机……”
“老朽都未能看穿,何况公子少不经事,岂是赵无恤的对手,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子蒲扶公子刺起身,但一对手掌却牢牢捏住了他的肩膀,沉声说道。
“老朽只想知道,公子这次回来,是要作为秦国太子,与秦国共存亡呢?还是作为赵无恤的使节?”
“小子……”
如鲠在喉,但公子刺还是说了出来。
“小子此来,是替赵侯带给大庶长一封信。”
袖中再度一阵滚烫,公子刺把手伸了进去,摸出丝帛的囊袋,一抖,拿出了一封信。里面装着赵无恤写给秦国大庶长的劝降书,虽然只是一张薄纸,却重如太华!
“这关系到秦国的存亡,还望大庶长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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