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大概是听说过这东西的,赵国的玻璃器,俨然成了同瓷器一般的奢侈品,楚地贵族趋之如骛,他却摆了摆手:“再照也是一个垂死老朽,要此物何用。”
“这不是一般的镜子。”
赵无恤走到案几前,将此地放在光照之下,光线径直透过了玻璃……
“此乃透镜,是鲁班的新造物,原理和军中用的千里镜一样可以将看不清的字放大,便于观看。无恤以为,夫子或许用得上。”
孔子将信将疑地接过以后,放在字若蚊蝇的简牍上,果然容易看了许多,一生不喜财不喜地,却嗜书如命的他,常常受老眼昏花之苦,顿时对此物爱不释手,不由赞道:“真是好东西啊……”
但赵无恤却细心地发现了,孔子案几上那堆简书,基本上与周易有关的,而地上还铺满了龟甲和筮草,摆放成八卦的形状,果然如颜回所说,孔子近来对周易推演颇为痴迷。
他问道:“夫子,也开始好《易》了?”
孔子放下了透镜,抬起头,说道:“然,老朽年轻时,视《周易》为纯粹的卜筮之书,故而加以排弃。直到在楚国找到了周太史流散的《易象》后,才发觉了里面蕴含着不少古之遗言。载有周公之德和周之所以王天下大道理……”
说完,他还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若再让我多活几年,这样的话,我对《周易》的文辞和义理就能够更充分理解了……不过,朝闻道夕死可矣!”
近些年来,孔子的确是有了些变化,他把自己对于天下政治的理想和判断,寄托在《春秋》中,褒则褒,贬则贬,这是他“从心所欲”的部分。而另一方面,也把自己对于宇宙和人生的困惑,寄托在充满神秘八卦的周易体系中,这是他“耳顺”的重要原因。
“命……在无恤心里,夫子一向是逆着命运而行的智者和勇者,难不成,也开始信命了?”
……
“观我一生,不信命也不行。”
孔子平静地说了这一番话后,给赵无恤讲述了一件事:“卜者商瞿曾经为我起了一卦,以测我的仕途。最后得到了了火山“旅”卦,上面是离火,下面是艮山,这是离宫八卦里面的第二卦,意味着,我纵然有些小智慧,却没有治国的命,终将流离失所,做一无枝可栖之鸟……”
“果然,老朽碌碌一生,却毫无作为。在鲁国为政失败,流落郑国,惶惶如丧家之犬;又到陈蔡之间,群弟子几乎饿毙;好容易在叶地安稳下来,却又被叶公养而不用,遂心灰意冷……”
这二十年流亡生活,孔子虽然后半程衣食无忧,但心里却着实苦闷得不行。
自己一生奔走的理想破灭,毁灭他理想的人,恰恰是他曾经很推崇欣赏的赵无恤,有才华的弟子出于种种原因,投靠赵氏。身边剩下的,都是不可雕的朽木。
更悲哀的是,他还必须眼睁睁地看着他期许向往,郁郁乎文哉的周礼世界,加速崩塌……
赵无恤明白了,方才的一切,都是假象,表面上似乎看开的事情,孔子其实一件都没看开,只能用“命运无常”来安慰自己,好让自己不要被时势气得触柱而亡。
但要说心里不在乎,那是绝无可能的。
“鲁国之事、代晋之事、致使周礼彻底崩坏之事,都是无恤所致,夫子你,怪我么?”终于,这句话,赵无恤还是说出来了。
“不敢怪罪于中原伯主。”
孔子捏着拳,以极为复杂的目光看了赵无恤一眼,又松开了手,说道:“这或许,就是季世,这或许,就是天命吧……”
他怅然若失,仰天长叹:“呜呼,凤鸟不来,河无图至,时也,命也!”
“不对。”赵无恤打断了孔子的叹息。
“夫子,你说反了,在我看来,凤鸟将来,河图将至!”
他站了起来,对充满了悲观情绪的孔子说道:“夫子,我今日来此,便是要告知于你,我要称王了,我要取代周天子了。天下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我将对三代进行扬弃,在此基础上,建立一个新的王朝!开启一个比过去更好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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