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诏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狱。
且不提嘉靖执政的四十年来,多少官员进过此地,单就这数年间……
陶仲文在这里关过,后处死。
严嵩在这里关过,后处死。
东厂终究不比锦衣卫,此时领东厂缉捕海瑞的提刑太监冯宝,走在幽深的石道中,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盯着墙上微光昏黄的油灯,背嵴发凉。
四面石墙,满地石面,顶上石板,都是清一色的花岗岩铺砌而成。
狱深地面一丈,常年不见日光,干燥如京师都常见潮湿,人关在里面,就是不受刑,时日一久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
冯宝看着都受不了,但到了最深处的牢门前站住,外面的灯笼光洒进去,影影绰绰看见那海瑞戴着脚镣手铐,居然箕坐在散乱的稻草地上,闭目养神。
“这位真就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了,怪不得敢写出忤逆万岁爷的奏疏!”
冯宝心中暗暗地道,也不知是惊是叹,亦或是潜藏着几分佩服,但无论如何,都谨记着干爹吕芳的嘱咐,开口道:“打开牢门!”
牢门缓缓开启,海瑞睁开眼睛,就着光亮,见到是个宦官进来,微微凝眉。
对于这种反应,冯宝也不恼,走近几步道:“海瑞,锦衣卫已经查出,你将家人送走,又买了棺木,再上奏疏,显是死谏!”
海瑞闻言身体虽不动,却暗暗松了口气。
他不在乎自身,但也担心自己所为,会引起天子的猜疑,牵连旁人。
因此这段时日,他不与任何同僚友人往来,果然事后追查起来,没有连累无辜。
冯宝说这话本是铺垫,眼见海瑞微微放松,才接着道:“然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不说主子那般刚烈的人,从古至今,摊上哪一位万岁爷,看到你这样大逆不道的奏疏能够忍受得住?今夜真是捅破天喽!”
这话海瑞就没有反应了,更不屑回答。
自古御史言官的职责,就是规劝天子所为,且不说宋朝时包拯直言,宋仁宗唾面自干,即便是许多恶名留于后世的皇帝,都是听御史劝谏的。
而今百官却逢君之恶,顺谀上意,皇室大贪,他们小贪,上下一心刮尽天下民财,才有了万马齐音的局面,不然他身为六部主事,又何必上这种奏疏?
冯宝察言观色,止住这方面的诉苦,话锋一转:“幸得圣上如天之仁,宽宏之德,海瑞,你能生于本朝,是有福之人,现在有一个机会,你且要把握住!”
海瑞眼神一动,终于开口:“妖人入宫了?”
冯宝微怔:“什么?”
海瑞目光灼灼地盯住他:“我问你,是不是那揭皇榜的妖人入宫,迷惑陛下了?”
即便是昏暗的牢房内,冯宝也被他那湛然的目光看得都是一惊,下意识地要退后。
但他终究也是太监里出类拔萃的人物,硬生生止住,不禁有些恼羞成怒起来,原先预备的节奏打破,又不敢呵斥,只能冷冷地道:“海主事好威风啊,可咱家是来救你的!”
海瑞心头愈发肯定,是那个揭下皇榜的玉净做了什么事情,才让东厂的提刑太监,都来对自己好言好语。
对此他不喜反怒,厉声道:“陛下切不可听信那妖人之言,乱江山社稷,我海瑞不要其他,只愿陛下醒悟,为天下万民,为长治久安!”
“唉!果然是油盐不进的!”
冯宝叹息,但想想对方的所作所为,又觉得正常起来,大为头疼:“此人性如顽石,脾气又臭又硬,干爹托付的事情,怕是办不成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无论冯宝说什么,海瑞都沉默不言,自始至终只有那一番话,逼得冯宝只能泱泱离去。
回宫复命。
……
乾清宫。
嘉靖正在看锦衣卫承报上来的行状,上面记录了海瑞自从入京后的行踪,虽不至于每日一举一动,纤毫毕现,但绝大部分活动,都在锦衣卫的监视下。
其中几页的记录,将嘉靖的目光吸住了。
“嘉靖三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申时,海瑞接户部急报,赴通州军粮库解粮,二十八日辰时押粮至大兴赈灾;”
“嘉靖四十年二月初七运河开航,海瑞送其母其妻搭船南下;”
“自嘉靖三十九年七月至今,海瑞除赴户部至大兴当差,未到任何官员家造访,也未有任何官员与之往来。”
再结合海瑞入京前在地方的功绩,嘉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标准的清官,更是直臣,孤臣!
只不过他疑心病极重,结合玉净的出现,又觉得不对劲。
取千秋真经,求万世治安,偏要刚刚上疏的海瑞,哪有这么巧的事?
莫不是串通好,一个上奏疏,一个揭皇榜,就是要让他这位九五之尊威严扫地?
正在这时,内侍通报:“万岁爷,蓝道长求见!”
嘉靖立刻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蓝道行来到面前,稽首行礼:“陛下!”
嘉靖恢复往日的澹然:“蓝神仙,朕候你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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