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仇家乃世代书香门第,为幼子取名自然不能马虎大意,本想等到你抓周之礼后,再从典籍中寻得一个好名字的...”
这个男人罕见的说了一长串。
他这十几年里,大概都没有如此顺畅的说过这么多话。
自己似乎都有些不太适应。
他停了停,继续说:
“你只有小名,你爷爷唤你为‘虎儿’,想让你无病无灾,如幼虎般健康成长,他曾对我说,要叫你‘去疾’。
但我未曾答应。
那时,前朝国灭,我身为琅琊学宫的经史祭酒,跟着少帝去了临安,仇家也搬迁到临安。
在临安蹉跎几年后,赵虎便请我做太子太傅。
我恨那赵虎谋夺江山,得位不正,搞得天下民不聊生,又恰逢当年2月,赵虎疑似被刺杀重病。
朝中一片大乱,我便辞了官,带家人从临安回返潍坊老家。”
仇不平闭着眼睛,对折铁说着过去的事。
声音中,没有太多感情,就像是说着其他人的故事。
折铁并不在意,他在用心听。
“那是...正定9年,那时候,齐鲁之地还不如这般混乱,虽偶有北朝劫掠,但尚且安定。”
仇不平长出了一口气,放在椅子上的双手握起。
他说:
“待到家中,你便在三个月后时出生,那是我仇家大事,你是嫡子,家中有了香火传承,乃是大好喜事。
你爷爷,你二叔和婶婶,还有你嫁到商丘的姑姑,也带着一对儿女回家探望。
我现在还记得,那一日,家中张灯结彩,街坊邻居前来祝贺,整个镇子都喜气洋洋。
我在那一日,启程去拜访一位同窗,想要在老家建一座小学宫,也传授一下圣人道德。
呵呵,那时候我还笃信这些。”
仇不平轻笑了一声,他的拳头握紧,有骨节碰撞的清脆声音。
他说:
“但天有不祥风云呀,我刚离了家,便听闻有南朝溃兵退入潍坊,心知不妙,急忙回家,但已经晚了。
整个镇子,都被血洗一空,到处都是尸体,那伙贼人还放了火。
火光冲天啊,映红了大半夜色,我就走在那尸山血海中。”
“你爷爷倒在正堂,护着你姑姑,他脚边是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你叔叔死在屋中,你婶婶护着你母亲和你逃离绝境...
镇子之外三里处,我寻到了她们和贼兵的尸体,但唯独不见你。”
仇不平的声音,这一刻极度沙哑。
不需要去看,便能知晓他内心此时的苦楚。
哪怕已经过去了十几年,那份苦楚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反而像是一坛老酒,在岁月中不断发酵。
那苦楚已经不再是痛苦,它已经化为了一抹悲凉,一抹遗憾。
一个洞。
一个刻在心上,永远不会被填满的洞。
那是个支离破碎的灵魂,又被胡乱缝合在一起,在那躯壳中,换了种更残忍的方式,继续存活。
“我杀了他们。”
仇不平的语气又变得冷漠下来,就如冬日里一阵风,平静的让人心头发寒。
“寻得百鸟朝凤枪的第二个月,我便找到了那群溃兵,他们已经在这青龙山落草为寇,还有些人分散了出去,在整个齐鲁游窜。
从上至下,从长官到小卒,去过镇子的,总共437人...
我儿,在你脚下,就埋着那437人,他们跑得最远的一个,甚至到了云贵,但我还是翻山越岭,找到了他。”
“437人,一人不多,一人不少!
尽数埋骨于此。”
这几句话,说的折铁心头发寒。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看到的只是青石铺就的地板,但那地板中仿佛也渗出刺眼血迹。
这三层小木楼,也在这一刻,变得阴风阵阵。
“我儿,你说,为父这算是报仇了吗?”
仇不平睁开了眼睛。
刚才的痛苦,愧疚,绝望,失落,狰狞,愤懑,疯狂似乎都消散开来,他眼中又恢复到了之前那种平静和气的状态里。
他看着折铁的脸,他说:
“这就吓坏了?真是脆弱啊,我儿。
你还没听为父这十几年里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呢,要是都说出来,怕是要把我儿吓得夜不能寐呢。”
“与为父初见,是不是觉得幻想破灭?是不是觉得自己恨不得没有这个杀人如麻的父亲?”
仇不平的语气变得讥讽起来。
也不知道是在讥讽自己,还是在讥讽折铁。
几息之后,他喟然长叹:
“我儿啊,为父做梦都想回去过。
回到那凄惨一日,用我手中枪,阻止悲剧,为父做梦都想都在老家宅子里,和你母亲一起陪着你长大,教你孔孟之道,圣人之学。”
“为父做梦都想...
只可惜,为父已经不配了。
为父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仇云舒,为父而今叫仇不平!
断人间是非,仇天下不平。”
仇不平站起身,有些意兴阑珊。
他扶着椅子,往日挺直如枪的脊背,也似乎弯了下来,再无纵横天下的义气,只剩下了满身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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