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道鞭伤对向来养尊处优的钱东林来说,或许得肉疼一阵子,但对他们这些刀尖上摸爬滚打的杀手而言,实在是太不值一提的小伤。
玄衣男子抬头看向沈莺歌,神色无波无澜。
他没有巧言令色地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愤恨交加地仇视他们,相反,他平静得像是早已做好了面对这一天的准备,随时都可以为不知名的缘由慷慨赴死。
若是面对其它事,沈莺歌或许在与他对上视线的刹那就会明白,她今日是轻易从这人口中问不出什么来了,至此暂时偃旗息鼓,等有了万全的准备再来。
可现在不一样。
沈非愁的突然离世如同一道劈血凿骨的伤疤,自他与世长辞那日起,便深深地烙在了沈莺歌的心上。
随着时间推移,这道伤疤不但没能愈合,反而在无数个长夜与梦魇中被捂得生疮流脓,不去在意时尚且能自欺欺人,一旦暴露在天光之下,便泛起剖心般的疼痛。
容久看着僵持的二人默然片刻,朝浮寒等人递了个眼神,示意其他人退下了。
怨恨咒骂也好,花言巧语也罢,都有应对之法。
但玄衣男子就好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面对沈莺歌的质问和挑衅,连半个字都没挤出来。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沈莺歌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陪她待了一夜的容久上前,低声道:“还有两个时辰就要开堂了,先去歇息吧,有些事……无法急于一时。”
沈莺歌一反常态地没有回神,兀自盯着玄衣男子一动不动。
对方倒是心态良好,中途甚至垂着脑袋打了个盹,此时正大张着嘴打哈欠,要不是还被绑在刑架上,说不定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她知道容久说得有道理,也知道自己这么久都忍了,再多等几日也无妨。
可连日的奔波让她疲惫不堪,与钱东林等人斗智斗勇更是心力憔悴,对周遭的一切都反应迟钝了不少。
她像是陷入了一个无门可逃的古怪圆环,不断在重复的路上走过,与自己钻牛角尖。
人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她是撞了也不回头。
恨不得把自己撞个头破血流,试图用以卵击石这样的蠢办法撞碎那堵墙,生生踏一条路出来。
刑房的其中一面墙上,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一尺见方的窗口。
手指粗细的铁栏杆将方寸天空分割成大小相近的形状,夜里外头没什么光亮,那片窗口便与黑漆漆的石墙融为一体。
而现在,破晓时分略显灰暗的光线随雾气一起悄无声息地飘散进来,落在沈莺歌脸上。
血丝攀上眼白,一片淡淡的青色覆在眼下,将她本就苍白的面孔衬得愈发毫无生气,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活死人。
这样的脸色就连玄衣男子乍一看见,都被吓了一跳。
他睁着分外清明的双眼看了沈莺歌半晌,不禁失笑出声,开口说出了入狱之后的第一句话。
“我说两位,你们就不必在我身上枉费心机了,反正钱东林都已经招了不是吗?你们就按他的供状誊抄一份,拿来我按个手印便是,何必这么折磨自己呢?”
沈莺歌阴沉着脸色没有说话。
倒是容久侧目斜睨了他一眼,讥讽道:“雁过留痕,这世上还没有本督查不到的事。”
据浮寒从那些杀手口中搜刮来的消息,玄衣男子有个江湖诨名,唤作“鸦青”,为人心机深沉,唯利是图。
十多年前,他在江湖中搜罗了一帮同样要银子不要命的亡命徒,专门帮一些权贵做见不得光的事,以此牟利。只是,不论是酒酣耳热之际的闲谈,还是偶尔一起吹牛提及的“想当年”,鸦青都从不参与。
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籍贯又在何方,他对于自己的过往更是绝口不提。
他像一只既无来处,又无归途的蜉蝣,靠不怕死的胆识与拳脚苟活于世,没有家人,没有牵绊,便无惧生死。
沈莺歌伤势未愈,脸色又难看的吓人,容久说完后也没再寻求她的意见,径自唤来锦衣卫先将鸦青带了下去,自己则拽着游魂般的人走向陈青之前养伤的西跨院。
好在此时天色尚早,路上没什么人,只碰见几个起早的锦衣卫。
他们于十步之外见了容久,皆是侧步一退,低头抱拳,对自己看见了什么一概不往心里记,只当暂时眼盲了。
刚一进屋,容久便不由分说地将人塞进被窝。
他难得一见的有些疾言厉色:“不是还说我不要命?现在怎么自己也成这副模样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难道还需要我来教?你要是都倒下了,谁来替你报仇?”
沈莺歌气势恹恹,全无平日百折不挠的神采。
她一路任由对方摆弄,像个春卷似的被裹进被窝也不挣扎,就直勾勾地盯着床帐发呆。
容久看到她这副样子是又好气又好笑。
似是察觉自己方才有些不客气,他轻叹了声,放柔语气:“做这副霜打的茄子样给谁看?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你之前那些愈挫愈勇的劲头都哪去了?只是一个鸦青就把你逼成这样,那以后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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