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朝那一幕,落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再次回忆起了容久的残忍暴戾,但对有些人来说恐怕更为深刻。
郑文舟下朝后便逃也似的回了府,甚至连后来容久和裴长安的谈话都只是匆匆一瞥,没来得及细看。
进门时,出来迎接的管家看到他的脸色,登时大惊:“大人,你这是……”
郑文舟面色惨白,垂在袍袖下的双手难以抑制地发着抖,敷衍地摆了摆手便匆匆从他面前走过。
把下人都支开,房门刚一关,他就抱着铜盆吐了个昏天黑地。
那萦绕不去的血腥味仿佛还残留在空气中,混着酸臭的呕吐物,让他肚子里翻江倒海,冷汗霎时浸透内衫,顺着鬓角淌了下来。
从前他只听说过锦衣卫手段狠辣,但那些始终只是传闻。
再严苛的酷刑被那铜墙铁壁般的诏狱镇压,飘出来的风声都不过寥寥而已。
可今日,遭当众施刑的陈德犹如当头一棒,彻底让他从自欺欺人的美梦里清醒了过来。
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堂,是幽暗难测的无底深渊,一步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在家乡时,他见过最残酷的事,也不过是如王公子之流那样欺男霸女,殴打辱骂罢了。
铜盆当啷一声砸落在地,惊起屋外枝头休憩的飞鸟。
郑文舟靠着桌腿跌坐在地,连最后一丝体面都在难以维系。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沈莺歌,容久都只是受弘光帝之命监刑而已,但他作为始作俑者之一,莫大的危机感包围了他,让他不得不认清自己究竟是在与怎样的一群怪物作对。
明媚阳光将屋子照得亮亮堂堂,他却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从许久之前起,他就决心要出人头地,要活出个人样来。他不想像自己的父母一样,一辈子被困在那间小小的铺子里,每日笑脸迎人,浑浑噩噩了却一生。
终有一日,他要做人上人,衣锦还乡,让那些曾经轻视他,看不起他的都跪在他的脚下,舔他的鞋面!
为此,他甚至不惜为虎作伥,放任自己那隐秘的欲望不断滋长。
想到这里,郑文舟定了定神,抬手搭上桌角缓缓站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是在与虎谋皮,可那又怎样?!
这朝中的每一个人,又有谁的手是真的一尘不染?他不过是做了和他们一样的事而已!
郑文舟咬紧牙关站在原地,攥着桌角的手用力到像是要在上面留下掌印,指节发白,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着。
他被胸中横冲直撞的怒意与不甘裹挟,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半晌,他才从那种险些被吓破了胆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故作镇定地端起茶杯漱了漱口,扭头吐到了地上。
他有一种毫无来由的预感,总觉得今日之事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甚至怀疑到了沈莺歌的头上。
但转念一想,他又忍不住冷笑出声。
一个喜欢男人的死断袖而已,他凭什么怕他?更何况那人如今连锦衣卫的身份都被剥夺了,已是自身难保!
难道还真能手眼通天,于宫门之外运筹帷幄,插手朝中的事不成?
郑文舟闭了闭眼,冷静下来。
他扬声唤来下人:“把这里收拾一下,还有……给我更衣,我要出去一趟。”
下人见他面色不善,喏喏地应了一声,便端着铜盆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郑文舟望向门外,神情阴郁。
——
同样被今日这一出打了个措手不及的还有裴长安。
下朝回府后,他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闭门谢客,不过比起郑文舟的样子,他就冷静许多。
他为官多年,并非第一次见到锦衣卫的手段。
因此,今日那一幕他虽觉得有些不适,但也只是那种事不关己,居高临下的鄙夷罢了。
就好像一个人走在路上时,突然发现路中间有只被车轮压扁了的死老鼠,他会觉得恶心,会觉得嫌弃,生怕碰脏自己的鞋底,可绝不会为一只老鼠“兔死狐悲”。
之前他也确实有过拉拢陈德的念头。
只是后来发现对方实在愚蠢,蠢到裴长安都不明白他是怎么坐上顺天府尹之位的。
现在陈德从那个位置上下来也好,现在锦衣卫指挥使与顺天府尹两个至关重要的位子都空了缺,想必已经有不少人盯上了这两块肥肉,他们也该加快脚步了。
正想着,书房的门忽然被人敲响。
小厮在外面毕恭毕敬道:“老爷,有客人求见。”
裴长安眉头一皱,不耐烦道:“什么客人?不是说了今日谁都不见吗?!”
外头的人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是,是……小的这就去回话。”
说着,对方便转身从门前离开,刚没走两步,另一个小厮的声音插了进来。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幸灾乐祸道:“你看,都跟你说了别来找老爷,你偏不信,这下挨骂了吧?”
敲门的小厮咕哝了句:“……那我不是看那位大人只身前来,又很是着急的样子,怕误了老爷的大事,才……”
说着,他懊恼地叹了口气:“算了,走走走,去跟那位大人说一声。”
屋里听到只言片语的裴长安面色一凛,拉开房门:“来的是何人?”
正准备离开的小厮脚步一顿,愣了下,连忙回话:“回老爷,是之前的新科进士,如今的翰林院修撰郑文舟,郑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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