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声明显变少了,且越来越少。
自大疫以来,北城门口的夜还从未如此安静过,只剩下北风呼啸,与诵经声深夜不歇。
“咳……”
僧人面上疲惫又多几分,嘴唇也干裂了,不过直至法力枯竭,他也并未停止。
直到五更天,才稍作歇息。
几乎刚一闭眼,便有神灵入梦来。
梦中是一名驼背的老妇人,还不到人的膝盖高,倒不是生得矮,而是小,比例还是和寻常老妪一样。
老妇人自称是寒酥土地神,来梦中不为别事,只为告知百姓,明日天亮之后,巳时天上会降甘霖,未得病的人淋了甘霖,能防止被传染,得了病的人淋了也能少些痛苦,兴许能多活一两日。
次日早晨。
只见一个和昨日带路的胥吏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人四处奔走,告知昨夜神灵托梦,生怕大家不知晓不重视、或是不知道巳时是几时。
在他的宣扬下,无论得病没得病的人,只要还能走动的,都出了门,在外等着,甚至有些已病入膏肓走不动的,也被人搀扶着,到了露天处。
僧人将信将疑,抬头望天。
今日虽不是晴天,但天空也是一片铅白,唯有几道浅灰,没有乌云,哪来的甘霖?
何况此时乃是寒冬,就算要下,也该是下雪才对。
想到昨日小吏的托付,趁着这名中年人再一次从自己身边走过,僧人叫住了他
“施主。”
“嗯?”中年人顿时停下,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与他施礼,“大师何故叫住小人?”
“施主可是姓金?”
“大师如何知晓?”
“施主的弟弟托贫僧向施主问一声好。”
“二金……”
中年人顿时一愣,随即连忙问道“二金现在如何?可还在管病迁坊之事?”
“贫僧进来时,令弟在城门口值任。”
“那就好那就好。”
听闻弟弟已经离开了危险的病迁坊,中年人这才连忙松了口气。
“施主兄弟情深。”
一度法师道了一句,随即才对他问道“昨夜贫僧也梦见了神灵,难道诸位都梦见了么?”
“回大师,小人问过,都梦见了。”中年人答道,“而且以前小人常去城中雪庙,在土地庙中见过这位土地神,和梦中长得一样。”
“原来如此。”
“大师可还有事?”
“还有一事……”
一度法师清了清嗓子,对他求助的说“贫僧在此处念经,可为病患祛除痛苦,一日可惠及数十人,不知可否请金施主将那些离得远些、又病情最重苦痛最深的病患带来?”
中年人答应下来,便又离去,此时病迁坊露天之处已经挤满了病患。
一度法师不禁又抬起头,看了眼天空。
神灵若能显灵,又怎会等到今日?
然而就刚刚说了几番话的功夫,天空竟已无风成云,黑乌乌的一小片,刚巧笼罩寒酥上空。
算算时间,已临近巳时。
到了巳时,果真天降甘霖。
这雨神奇,淋在身上,一点不觉得寒,最多只有几分凉意,若是患病之人,反倒解了头疼欲裂的毛病。落在地上,润物无声,入土不见,落在衣裳上亦淋湿不了布料,只钻进身体里。
满城百姓皆惊,只觉神仙显灵。
“土地神……社神……”
一度法师口中喃喃,抬头看天,淋着这雨,忽然露出一抹笑意。
“呵……”
哪里是神灵为之?
乃是同行人啊。
僧人脸上笑意渐浓。
即使行走归郡以来,早已遇见过不少同行人,心中也仍旧难免为之感动。
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百姓,已经用尽法力的僧人十分无奈,只好低头闭目,心中默念
“佛祖在上,弟子道行浅薄,法力低微,然而见归郡百姓苦难,心中不忍,法力耗尽也杯水车薪,若佛祖能听得见,便请大发慈悲,将无边法力借一瓢于弟子暂用,弟子愿以阳寿相换。”
无边丝雨飘摇而下。
神奇的是,佛祖好似真的听见了自己的祈求,当睁开眼睛时,身上原本用尽的法力已恢复了七七八八。
“阿弥陀佛……”
一度法师闭上眼睛,诵读佛咒。
……
中午时分。
道人亦带着三花猫与剑客来到了病迁坊,见到了无数等死的百姓,亦见到了被人群所环绕、诵读佛咒好比菩萨的胖僧人。
一行人一路走来,不知见过多少疫病中的百姓,然而每一次见,仍旧心有不忍。
而这胖僧人,既施法让百姓免于痛苦,一日数十人,又施法扼制病情,一日仅一人,二者于他而言实在消耗太大,到了后面,法力耗尽,便几乎是在消耗自身的根本。可这病迁坊中何止千人,以他这样,又不知要费几条命。
果真如他所说,莫道荧光小,犹怀照夜心。
这心炽热,仿佛不知疲倦。
宋游待他停下时问他,他便只说,这个世间并非一个天地中有千千万万人,而是千千万万人的眼中,有千千万万片天地,救了一人,非只是救了天地间的一个人,而是救了一个人的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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