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曼的丧仪刚刚过完,我便昏倒在妙音阁里了,醒来的时候,凝烟、阿云、紊紊还有水清都在陪着我了——经了这些伤心事,我想起了文益的牡丹诗,“无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心里早就看开了,我支开了钟后等人,只留了定云,却不是和她叙别情,而是管她要修元丹!
我已是三秋枯叶,不服此丹,如何能去南都呢?定云那端凝的脸上,一丝波澜也看不出来,立在龙榻前,向我丢了一个黄瓷瓶子,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走,然而她终究没有熬住,就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那妙目朝我瞟了一眼,眼泪一霎而落,就没断过——我知道,那是她对我的情意,她看似通透,根本就看不穿!
我不由从被里抽出右手,轻轻唤她道:“阿云!你不懂!朕得走!这次带去的兵马,是唐国保命的关键!无论如何,朕都得领他们扎在那里!有了这支兵…也许…明儿朕就去南都了,明儿上船,你可要来!阿云…你且回步,让朕瞧瞧你啊……”
定云呜呜地哭了会子,抬起美目,傲然瞧我,我的目光贪婪依恋地落在她脸上,她却隐去深情狠然斥我道:“你糊涂啊!为了讨好宋主,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我还怕什么?定云一向是知你的,知道你为着这江山统绪,早将我等嫔妃视作草芥,定云已然死心,绝不会像阿曼般痴心恋着你!我只问你,你丢下这一大家子,丢了臣民只顾自己逃命去那南都,大唐国就会好?!”
“别提这个…沈义伦的事,宋主毕竟不如我乖滑,总算靠着江湖奇人保了你的命!保命已是好的了…阿云…可宋主到现在还没有走…朕是不得已…阿云……”我伸过枯瘦的手抓了她的碧霞帔:“听我话,好好在宫外当个医者,带好庆儿、信儿,宫里朝不保夕的,早不安全了…还有…要是哪天出了事…你们千万别去汴京…去了便只有个死!阿云…晖之朕也不带了,让他护着你吧!唉…朕读遍佛道,积学众家,还是没有用…此生到头也舍不得你…等南都建完备了,你也要过来…慧儿若倔强,也由不得你我呀……”
“曼曼丢了一命也拉不住你,下妾又有什么办法?唉!你顾着自己吧…明日我带二子前去武夸山,便不来送国主登舟了,看开些,你我,一别两宽吧!”
她就是比旁人洒脱!当下立时丢了我走了!一世情缘,我此刻心死,倒也不怎么伤心,又唤过凝烟和从嘉、娥皇等,及其它众妃儿女等依着前言一个个又吩咐了一回,看似个个狠心离了,心里却又牵绊着,一团乱绪,如何理得!我若此刻还能忝然自比为龙,那么凝烟、定云等人即为我身上龙鳞,这拔鳞剜心之苦,又对哪个说得清?但大军不驻南都,亡国之在旦夕!我也只得咬牙隐下情丝,仍然吩咐明日准备登舟!
我爱热闹,讲排场,一辈子也不会变!次早带上从善,和大臣及禁军、宫人、诸衙门的人同时登舟北行,旌旗浩荡,船队绵延千里不绝!
舟至芜湖江口稍停,我便率众到永寿禅院随喜,见院中大松树形如华盖,名曰:“偃盖松”,听主持道,此树是“受佛力庇佑的灵木”!将要回船的时候,我忽的一心恼恨佛祖,想起我昔日事佛甚谨,他却这般怠慢,一毫也不曾保佑于我!此地山高路远,我含恨抛撇皇后及定云等,虽有百司拥卫,心里有什么乐趣!朕既不好,我唐国的佛祖也别想安逸!一想及此,忙叫何莅借了寺里的马拿了弓箭,我抱病骑了,离开甚远,朝着那老松就是一箭——箭中东南枝上,钉于木上不堕。
行舟到得一处山峦之侧,我抬眼看时,数座青峭山峰,绵延叠翠,山势起伏,全赖天成,群山映在江波之中,长江如白练,从青峰中穿过,置身景中,只觉人生渺小,如同微尘一般!这景致既雄且秀,我在金陵不曾见过,便问旁侧的李家明:“好青峭的数座峰峦,不知此山何名呢?这么美的地方,当停下来喝一杯!”
家明也舍了遗珍及孩儿在家,跟我到此,他又怎么会高兴?他正色道:“此乃舒州赵屯皖公山!可惜啊!‘皖公山虽好,不落御觞中!’”
他这么一说,我又想起舒州是我旧地,现在归了宋主,哪还有什么兴致饮酒,悻悻叹了几声,再行舟而去。
到了当涂,我在众官员的安排下慰问了当地百姓,又同高年老人欢宴一回——人生苦短,就苦中作乐吧!
那位史虚白老先生,当年拒绝征召,当殿便溺,被我赐了五亩田放回,如今竟然重见,鹤裘黎杖,立在道旁迎我!我领着何莅随他到家,见他守着几亩薄田过得倒也清贫自在。我见了故人,顾着面子问他:“处士!您隐居在此星子渚,不知可得了什么好诗?”那史先生道:“偶得《渔父》一联献上,‘风雨掇却屋,浑家醉不知!’。”我听了这诗,自然又不开心,诗中分明指我江山不保,浑然不知,唉!他虽如此,我却还念着他的才华,还想拉他做官!我见他过得清苦,又给了他点稻米布帛。知道他嗜酒如命,又给了几壶美酒。谁知我前脚一走没多久,他却和他儿子说,这屋里放的酒,是皇上赐的。其它都已喝光,还剩一壶,死了他也要带走,另外再带一条拐杖、随常衣服,别的什么也不要,也不要祭奠,白花钱,对亡者一点用也没有!至于做官,终其一生,他坚决不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