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的沈妩只是一个以色侍人、身不由己的瘦马,从何预见四十年后滨州的瘟疫,从何预知大周的灭亡,又缘何一生都为这个王朝的兴衰奔走?
分明身如蝼蚁,偏偏心有乾坤。
楚识夏对她一无所知,甚至开始怀疑“沈妩”这个姓名的真假。
“哥,”楚识夏迟疑地开口,“母亲究竟是什么人?”
楚明彦猛地噤声,抬头看着楚识夏。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劝我离开,好像从我出生那天起,你就下定决心要我远离云中。如果不是帝都派人来选人质,如果二哥一辈子守着拥雪关,也许我真的会如你所愿,浪迹天涯。”
楚识夏察觉到楚明彦微妙的态度,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中滋生,“祥符年间以前,云中局势一片大好,你却依然没有放弃让我离家的想法,也在暗中推进击破北狄的计划。你究竟在不安什么?”
楚明彦逃避般地起身后退,摇着头说:“我没有不安,只是居安思危而已。夜很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你是不是也听过那句谶语?”楚识夏对着他的背影发问。
楚明彦僵在原地,没有回头,强作镇定地反问:“什么谶语?”
“大周亡于祥符十三年。”楚识夏眼底涌起酸楚的泪意,“你那么爱母亲,你都没有听她说过这句话吗?”
一切忽然有了答案。
楚明彦并非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性格,他坐镇云中纵横谋划多年,也并非认死理的酸腐书生,更不是标榜道德的伪君子。弑君这种骇人听闻的罪名,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反而不需要太大的决心。
但楚明彦处处小心,反复思虑,仍然不敢让楚识夏置身这场风暴之中。
像是他早就知道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
花叶吹拂。
楚明彦的背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不堪重负。楚识夏猛地扑过去扶住他,看见他低垂的面孔失血般苍白。
“从你说起那个梦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楚明彦像是心痛难忍,虚弱地对楚识夏笑笑。
——
灵帝二十六年。
楚明彦又一次被宦官从宫里送回来,弱弱地躺在沈妩肩头。沈妩面色僵硬地命侍女前去准备皂荚水,将皂荚水喂到楚明彦嘴边。楚明彦却不愿意张开嘴,可怜巴巴地看着母亲。
“长生乖,吃进去的丹药必须吐出来。”沈妩安抚他,怜惜却强硬地说,“快喝。”
楚明彦勉力吞下皂荚水,立刻吐了个天翻地覆,将胃里的东西尽数呕吐出来。沈妩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被臂弯里颤抖的小小身体弄红了眼眶。楚明彦浑身发冷地躺在沈妩怀中,又被她灌进来一点热牛乳。
楚明彦半敛着圆圆的眼睛,抗拒地咬着瓷碗边缘,不肯再进分毫。
“阿娘,我肚子好难受。”楚明彦抓着她垂落的发丝,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想喝。”
沈妩心急如焚,又无法对病恹恹的楚明彦说出半句重话,只好耐着性子哄道:“那些丹药里有水银和朱砂,长生要把牛乳喝完才不会中毒,才能长长久久地陪着阿娘。长生不要留阿娘一个人,好不好?”
“那我明天可以不吃丹药了吗?”楚明彦乞求道。
沈妩的眼泪滴落在楚明彦消瘦的脸颊上,哽咽着说:“等回到云中,长生就再也不用吃丹药了。”
楚明彦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勉强又喝了几口热牛乳,说:“我会喝完的,阿娘不要伤心。”
“对不起,”沈妩满是泪痕的脸贴在楚明彦的额头上,反反复复地道歉,“是阿娘拖累你。”
庭院大门忽然被人推开,惊动满庭秋色。如火的枫叶飞舞,在夕阳下仿佛闪烁飘扬的火星。
“窈娘。”
沈妩不敢置信地抬头,透过一双泪眼看着咫尺之遥的人。
风尘仆仆的将军卸去盔甲,他站在满地红枫中,看着相互依偎的妻儿,动容道:“我赢了,谶语破了。我来接你们回家。”
楚敖从拥雪关一路打到雪线河边,北狄十三部支离破碎。然而再深,阕北的军队便后继无力,只好就此作罢。即便如此,盖世之功还是引得朝野哗然。
云中楚氏手握重兵,与藩王同等待遇——无诏不得入帝都。楚敖是八百里加急从拥雪关赶来,只带了一百随从,以示绝无反心。
在皇帝为沈妩母子精心打造的牢笼里,楚敖第一次抱起他期盼已久的长子。楚明彦未足月便降生,先天孱弱,又被迫为皇帝试药,愈发病骨支离。楚敖抱着他,像是抱着一只连呼吸都困难的小猫,稍一用力便会将他揉碎。
沈妩在秋叶山居受到的监视与冷遇、楚明彦被迫充当皇帝试药的童子,一切的一切都让楚敖难以忍受。彻底点燃楚敖怒火的,是皇帝对楚家人返回云中事宜的再三推诿。
灵帝二十六年末,除夕前夜,楚敖与陈邦联手毒杀灵帝。
朝臣早就对灵帝服用长生不老药颇有微词,阉宦又仗着灵帝不问朝政为非作歹。故而灵帝之死虽然疑点重重,但陈邦仍旧成功地利用胞姐在后宫的势力,将灵帝的死因归咎在那群炼药的方士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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