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潮湿。
马蹄踩在湿漉漉的泥土里,雾气如流水般从战马宽阔的胸膛两侧分开。浓郁的雾气遮天蔽日,十步之外什么也看不清,骑兵们不得不放缓脚步,细心留意视野盲区中的风吹草动。
昔年高筑的了望塔与烽火台早已倾覆,半截腐朽的梁柱斜插在地面上,被疯长的藤蔓缠绕。军事堡垒中的道路一应笔直开阔,以便军队运输和粮草调动,如今处处是泥洼、陷坑和杂草。道路两侧的房屋被开膛破肚,不见外地晾着一肚子贫瘠的家当。
玉珠骑的是一匹动作敏捷的母马,有一双温驯的黑眼睛。玉珠穿着斥候的黑色衣装,只在胸腹部等致命的地方有轻薄的甲片覆盖,最大程度地减轻负重。这身看似不起眼的装束下杀机四伏,玉珠能随时从腰带、袖子和小腿上抽出武器。
“少将军,”玉珠行至楚识夏身侧,半躬着身体说,“往北十里便是三泉村,斥候职责所在,我得去看看。”
楚识夏穿着沉重的黑色甲胄,面甲遮住了她的脸。透过面甲细窄的缝隙,玉珠只能看见她的眼睛。楚识夏的眼睛很漂亮,睫毛浓密修长,她小的时候眼睛偏圆一些,像是森林里的麋鹿。
楚识夏没有看玉珠,而是勒停雪骢,高举起手上的马鞭。身后的军队见状陆陆续续地停下,程垣带马小跑着通传就地待命的指令。
“按照斥候的规矩,我只等你三炷香。三炷香的时间一过,如果你没有回来,也没有发出信号,我就当你殉职了。”楚识夏不近人情地说,“我们会撤退。”
“属下明白。”玉珠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浓雾像是白色的森林,掩盖了她的踪迹。
楚识夏面上波澜不惊,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玉珠离开的方向。她的手指叩在剑鞘上,一下一下地计数时间。
——
三泉村一户人家门口有一棵枣树,唯一的一棵。每到收获的季节,孩子们就围坐在树底下,眼巴巴地望着那个满脸刻薄的老奶奶,等她骂骂咧咧地拿杆子打枣下来,分给孩子们吃。枣子又酸又涩,但在物资匮乏的关外,已经是难得的惊喜。
老奶奶的丈夫、儿子都死在战场上。
北狄人屠村的那天,这个平日里骂人狠毒的老太太把装在水桶里,放进枯井中。等玉珠被楚明修捞上来的时候,从他的怀里挣扎着往外望了一眼。
北狄人视敌人的头颅为黄金,所有人的头都被砍下带走。一群士兵正在把无头的尸体收敛到一起,倒上火油焚烧,以免滋生瘟疫。玉珠看见了一只苍老的手,手心里抓着刀。那只手递给过她很多次枣子,皱巴巴的,摸在脸上有点疼,像是小刀刮过。
玉珠记得那只手上每一条纹路。
那只熟悉的手上抓着一把带血的镰刀。
如今整个三泉村都荒废了,空气中只有萧索的风声。倒塌的房屋中间,是一座巨大的坟茔,葬着所有在北狄人的屠杀中死去的村民。坟茔前是一座石碑,碑上刻着亡者的名字。
玉珠忍不住翻身下马,伸手擦去碑上的灰尘。
她猛然顿住。
这座石碑足有一人高,密密麻麻刻满了字,爬满厚厚的尘土。但石碑偏上的位置有一道笔直的痕迹,划开了灰尘——痕迹是新的。玉珠按捺住狂躁的心跳,一面摸索着按上腰间的剑,一面估算这个高度。
这道痕迹细而长,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从石碑上扫过。但这个高度,很难不经心地留下这样的痕迹。
那个人坐在马上,停下来观察这座石碑,转身的时候腰间的刀从石碑上划过。
村口的土地并没有足迹,说明他们也是刚到这里不久,还没来得及往外走。他们应该是注意到了玉珠的动静,所以匆忙躲了起来。玉珠克制着没有低头看脚下的土地,以免暗处的人发现她已经察觉不对。
玉珠神情自然地擦干净石碑一角,跪地磕了三个头,拉着缰绳准备上马离开。
寂静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箭啸,战马瞬间失控。
玉珠后撤半步打飞直冲她太阳穴来的箭矢,另一发箭刺进战马的胸膛。
几十个彪形大汉从雾气中跳了出来,有的拉弓搭箭对着她,有的拔刀对着她。他们每个人都披着轻便的皮铠,裸露的脖子上刺着张牙舞爪的刺青。玉珠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青鹰部的奴隶。
在北狄,只有奴隶才往身上纹图案,以示自己是属于某个家族的私产。
这些人默契地对着眼神,一人猛地扑了上来。玉珠不退反进,却在接近他的一瞬间放低身形,一头撞进他的怀里。玉珠干净利落地将剑从他的心口抽出来,推着他的脖子砸在斜刺里冲过来的一个人身上。
玉珠抓住这个空隙,按着墓碑翻上坟茔,一头扎进坟后的雾气中。
箭雨对着她的背影扑下。
玉珠闷哼一声,滚下两人高的坟堆,跳到丛林中。果不其然,他们的马栓在那里。留守的人亦不是善茬,玉珠躲闪不及,被他的刀砍中肩膀,剧烈的疼痛像是要把她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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