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斋,我与人言诗,尝闻作诗有三种境界,少年得意,意气风发之际,所寻不过人间盛世景象,遣词造句,亦自精雕细琢,唯恐失了文韵之美,这是第一重。中年坎坷,饱受挫折之际,往往意兴阑珊,所见所闻,也多是不尽人意之事,直言无忌,写尽天下不公道事,这是第二重。历尽沉浮,宠辱不惊,苍颜皓首之际,繁盛亦是空无,萧瑟亦是空无,无他无我,所见即是所书,所书即是纯粹,此又一重超然人上之界,便是第三重了。哈哈,我一生不慕释老,佛寺听禅,不过一笑置之,那日在龙树寺饮茶,竟听那方丈说起如此作诗之境。我自觉一生恩荣,虽有贬谪之时,却……却没有那种意兴阑珊之感,一生作诗,也不过只是第一重境界。煦斋在我看来,却已经到了第三重,自是我所不能及了。”阮元看着英和诗句,却不由得想起了这年生日之时,前往龙树寺品茶所闻一番论诗之语,便即转述给了英和。
“哈哈,是吗?按那高僧所言,我诗作能进入第三重,也是因为……我罢官遣戍,心如死灰,是以先到了第二重境界,是这样吧?”英和却也不觉叹道:“或许他说的也没错啊,杜工部遭安史之乱,终成诗史之名,苏东坡有黄州儋州之厄,方能成一代大家。可反过来说,若是天可怜见,再给杜工部、东坡先生一次机会,没有安史之乱,没有党争之祸,你觉得他们还会选择现实之中,他们所走过的那条路吗?国家不幸诗家幸,哈哈,若是如此,我倒是希望诗家永远不幸,那样才好啊?”
阮元自然清楚英和北戍之苦,一时心中怅然,却也无言。
“伯元,我听人说,你家中有位妾室如今病了,身体很不好,是吗?我也是今日方才听闻,若是早知道几日,自不会在这个时候请你前来,是我疏忽了,今日向你赔个不是。”英和又向阮元道。
“煦斋,我此来不过半日光景,月庄自无大碍。只是……”阮元伤感之下,却也想到了道光即位之初,英和提议清查陋规之事,想着若是当时果然能够寻出一条可行之法,或许今日境况,要比现实中好得多,便也向英和道:“煦斋,十六年前,你提议清查陋规,彼时我以为多有不便,没能支持你,如今想来,却也有些懊悔。你说若是当日果真能把清查之议坚持下去,或许今日陋规之事,就不会这般难解了啊。”
“伯元,都十六年了,难道我对当年的事,就没有反思过吗?”英和却摇了摇头,也向阮元叹道:“现在回头看过去,当年那些陋规,虽然不能尽除,却也不至于伤及肌理。如今大半陋规,都是我退出枢廷之后出现的,我也知道其中缘故,所以我也清楚,就算当年清查陋规的事能坚持下去,又会变得如何呢?癸未大水,江南十年灾患不断,官吏开支用度不足,自然又要收取陋规,如今的大半陋规,不就是这样生出来的吗?就算我当年把清查之事办成了,化陋规为正项,面对这十几年的水旱之灾,开支一样不够啊?到那个时候,难道还要第三次、第四次耗羡归公不成?或许,一切也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所谓官赋三升,民实一斗,可朝廷岁入不仅没有增加,这些年蠲免赋税,免征积欠,还少收了不少,朝廷难过,百姓也难过,难道真的是我才疏学浅,竟寻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吗?”
“煦斋,我也曾经想到过,若是我还能年轻一次,再做一次各省督抚,我也自当详查账目,一一清点省内各项开支,到时候,应该还是有办法的。只可惜如今确实是老了,直省府县这些繁杂细密之事,几年前就办不动了。或许……也只有把这些未竟之憾,交给下一代去解决了。”阮元也向英和劝慰道,只是二人说到下一代,却也不觉之间多了几分叹息。
能解决此时清王朝危机的“下一代”,究竟在哪里呢?
“伯元,你那日御门听政之时所奏之言,我也有耳闻。”英和对于阮元上言一事,以及此后言官御史对阮元多有误解的现状,看来也有一定了解:“我知道你的心意,如今禁烟之法,要是有用,那鸦片早就在海内被根绝了,还要你出谋划策做什么?不过你或许不知,我与其他旗人不同,我也……也算是半个广州人了。所以广州的事不好办,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是吗?这个我先前倒是没听你说过。”阮元也不觉笑道。
“没错啊,我出生的时候,我阿玛是广东巡抚,我小的时候,在广州去过不少地方呢。”英和也向阮元回忆道:“我家先祖康熙之时便能诗文,圣祖皇帝特赐了汉姓石氏给我先祖,所以小的时候,我都自称石桐来着。那个时候就总听阿玛说,广州的政事不好办,当时的两广总督,不就是李侍尧嘛,那个人从来精明强干,为人也强势得很,阿玛和他说话,他就总是自以为是。但即便如此,李侍尧在广州也不是说一不二之人,广州旗营那边,那几年的广州将军是明亮老将军,大北门直街以西的事,李侍尧又不能过问。此外还有粤海关,虽然监督品级不如总督,可监督是皇上直接任命,办的事和总督也各不相同,但这样一来,难免有些麻烦事,是督抚和粤海关需要一同去办的,那个时候,是最容易相互掣肘的啊?伯元,你做两广总督的时候,都没发现这些吗?哈哈,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听说啊,无论旗营的孟住将军,还是粤海关的达三,跟你都是好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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