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阮常生在京城主稿办事,皆有能名,想来逐步升迁应该不难,虽说阮常生出身恩荫,功名与进士相比略有不足,但有清一朝,以恩荫入仕显名,终至疆臣枢辅之人亦多有实例,所以阮元对这个长子还是颇为放心。而这时的广州,阮元却也遇到了另一个难题。方东树经过数月准备,这日在督院幕中,正式开始了他对江藩的挑战。
“江郑堂,你且与我说清楚,你这《宋学渊源记》,是不是你有意贬抑宋学之言?”方东树率先发言道:“你这书中所载宋学诸人,就算在我等研习宋学同好之中,大多也是声名不着,国朝精于宋学的前辈,如李文贞公、熊文端公、汤文正公,俱有宋学着作流传,可你这书中,为何对他三人竟不予列传?”方东树所言三人,乃是清初康熙朝理学名家李光地、熊赐履和汤斌,三人各有专着,又是清初身居高位之重臣,是以方东树率先以其三人之事发问。
“植之,你且看我这汉学一书与宋学一书,其间所录之人,身份大体相同,不都是官位不足,潜心治学之人吗?你所言李文贞公、汤文正公诸人,本身在国朝便已经位列卿相,他们自然会有国史为之作传,又何须我多此一举呢?难道国史对他三人的评价,不比我这一册私史更加公允吗?所以植之,你以此三公之事诘难于我,有何意义啊?”江藩对此早有准备,当即向方东树反驳道。
“那我再问你,我同郡望溪先生,他为官仅至侍郎,以后国朝未必便有国史作传,海峰先生仅为副榜,惜抱先生只做过司官,他三人并非你所言卿相,正需要国朝精研宋学之人为之成传,可你这一书之中,对他三人又是全无一语。你书中钱大昕任官已至四品,高于惜抱先生,钱大昕尚有列传,为何惜抱先生之传,你竟全然不屑一顾?!”方东树依然不屈不挠,继续向江藩质问道。
“厚民先生,这方先生所言之人,我……我怎么都没听说过啊?之前听各位先生讲论经学,也没有人提及他所言之人啊?”二人辩论之际,台下也已是议论纷纷,萧令裕听着方东树所言之人,竟似全然与己无干,便向一旁的严杰问道。
“这……其实我初次见到植之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他名气在江南确实不小,可是和我们却从来没有干系。如今想来,这当是汉学与宋学之别了。”严杰也只得向萧令裕解释道:“乾隆之中,松崖先生,东原先生昌明汉学,有了后日所谓‘吴派’、‘皖派’之分,阮宫保与皖派中的次仲先生是旧友,和扬州早年的前辈汪容甫先生是同学,所以学行近于皖派。当然了,宫保与京中伯申先生,多有推陈出新之举,所以也有人说,宫保乃是‘扬派’之首。郑堂先生和渊如先生,学问则近于吴派。总之无论吴派、皖派还是扬派,都认为通经之道,在于训诂,由训诂入经典,方能求圣贤本意,这就是所谓‘汉学’了。”
“但你也应该清楚,国朝所标榜之学,其实一直并非汉学,乃是程朱之学啊?而国朝自李文贞、汤文正以下,也同样有许多人坚守宋学之道,植之方才说的望溪先生名为方苞,海峰先生名为刘大櫆,惜抱先生就是植之恩师,姚鼐姚先生了。正因为他们治学之法与我们全然不同,所以即便我先前已闻其名,却依然觉得……有些陌生。他们几个都是宋学后进,多有着述不说,于文论之上,与宫保、郑堂先生亦有不同,他们行文之道,仍是以散文为本,外人称之为‘桐城派’。但宫保近日之文却言及,六朝骈文沉思翰藻,韵律悠长,实为真正的‘文’,而八家散文,多平直无韵,便只可称之为‘笔’。你看,这文笔之辨,汉宋之别,可是个难题啊?我不担心植之与郑堂辩论,却只担心,植之他一旦气盛,竟连宫保的面子都不顾了啊?”
“也就是说……宫保与植之先生,治学行文之道,是完全相反的不成?”萧令裕不禁向严杰问道。
“也不能说完全相反,但是基础不同。宫保散文之作一样不少,哪一篇写得差了?宫保治经之语,一样多有义理之辨,这不是宋学之所长吗?只是宫保一向认为,文笔有高下,训诂义理有先后,而方植之所认定的高下先后,和宫保不一样啊。”严杰一边解释着,一边也不禁忧心道:“只是植之这个脾气,你现在让他怎么和宫保讲理呢?”
只听得这时江藩继续向方东树辩道:“植之,你所言望溪先生,多有治国论世之言,国史怎能没有列传?至于你所言刘海峰、姚惜抱,他们书作我没见过,妄自定论,岂不是主观臆断啊?”
“妄自定论?借口,你这些都是借口!”方东树听着江藩之语,当即向他反驳道:“你汉学之书成书八卷,自亭林梨洲而至江永钱大昕,俱有论述,你那时候不担心主观臆断,到了宋学这里,开始说什么主观臆断?你就是瞧不起我等宋学前辈,是以有意贬抑我桐城先贤,究其根本,你这是在亵渎先圣,你是想毁灭濂洛关闽以来,千载复振之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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