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徵家住城东,从镇子中心分开去,四个方向共有四条主要街道,东街,西街,南街,北街。东街是老乡绅们住的地方,南街是以前县太爷、现在镇长所住地,西街有最大的杂货市场,北街主要是私塾啊寺庙啊什么的。
每条街上分出很多岔枝儿,本来直接不远就到家了,凤徵因栗子之故绕道城南,这样一来,看到她骑车的人大大增多,指指点点,鹤徵有些不好意思,凤徵却和每个人都笑着打招呼。
到了挂着大大“谭记”两字的幡招面前,老谭一双孔武有力的臂膀挥舞着十多斤的铁铲不时上下翻动铁锅中的沙子,香气四溢,基本上每出一锅,不用三分钟就能卖光。外面招呼的是他的妻子和妹妹,凤徵和一帮堂兄弟有经验,一定要找男孩子去,尤其小姑子,大家叫她栗子西施,看人行事,好看的来买,给得多;难看的,给得少。所以凤徵每次都推小猫,据经验论,所有兄弟中,小猫是给得最多的。
“呀,师少爷来了!”鹤徵才靠近挤得乌压压的人头,栗子西施就眼尖发现了他,招手:“快来,今儿个新出的槌花栗子!”
“哎哎哎,”人群中登时有人不满,“我们先来的!”
栗子西施毫不示弱:“你一天来几趟,人家师少爷几天来一趟?这能比?”
“又不是会情郎,管他几趟几不趟!给钱一样不就成了?”
“啧啧,”有人哄笑:“钱虽给得一样,长得却不一样!”
顿时大家笑翻。鹤徵脸皮薄,想走,回头看一眼凤徵,凤徵一条腿撑在地上,一条腿架在单车上,朝那人道:“长得好也是我们家鹤徵的本事!有本事您长一个,我们一定让您!”
大伙儿又爆笑,也不为难鹤徵了,栗子西施包了满满一大纸袋子给他,直到再也装不进,还问他够不够。鹤徵逃也似的飞回来,凤徵瞅一眼:“哗,都够一家子的份了!”
懒洋洋推了车子在街上走,照说好了是凤徵捏给鹤徵吃,但由于凤徵不便,变成了鹤徵喂凤徵吃。一路经过蜜饯铺子,甜藕摊子,酱菜坛子,尤其酱菜坛子里那些萝卜头十香菜紫红根糖醋蒜甜酱甘露的味道,总引得凤徵把口水不住往喉咙里咽,只恨自己零花钱不够。
师家是当地大族,然师学光这一房,止仅中产之家。凤徵的爷爷过世后留下几亩薄田,当年师学光跟弟弟一样,一心出去救国,辗转半生回来,对政局却从此闭口不谈,转而开始研究怎么靠土地过日子。他用出去那么些年的积蓄买了很多果苗,在山上挑了块地儿,同族中另一位大伯合计着种枣树,慢慢的有了收获,反正自凤徵有记忆以来,家里虽不说如何大鱼大肉,但隔个两三天还是能见一点儿荤腥的——这在当地只能过年过节之际割点儿肉尝尝的大多数家庭来说,已经算很好了。
房子三进,朴素的门院,凤徵还在街口,就看见附近的孩子多一半儿蜂拥在她家门前,她以为是来迎接自己这辆新单车,结果却是说她家要装电灯球儿!
带电的东西在镇上属新玩意儿,最开始出现在洋人医院,当时但凡见过的人都觉得那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夜明珠啊,发的那亮光!可跟煤油灯不能比!凤徵也是第一次在医院见识,觉得外国人的东西果然古怪。
慢慢地,镇长家装了,几名富户也装了,凤徵后来知道,装电灯要拉电线儿,至于电从何来,什么叫电,她问过神父,神父解释了一通发电机的原理,她听得不甚了了,鹤徵却津津有味。
好吧,反正她受自家弟弟的打击不是一次两次,她要冷静。
进了门——当然她的新单车一样获得了新奇又羡慕的目光——将车子推到自己房间放好,让小猫将栗子分成两半,一半出去分给那些街坊的孩子们,一半她拿了,上爹爹书房。
师老爷正在练字,这是他必不可少的习惯之一。对待儿女同样如此。五岁左右上,他开始拿字帖给凤徵鹤徵拓,每日功课是大字一张,小字二十行,凤徵从此知道了什么叫二王,什么叫宋四家。凤徵摹的是《多宝塔》,还学过《乐毅论》,稍大后偶见《行穰》《丧乱》,很欣赏,但她知道自己写不来那样的字。
“颜真卿的《祭侄文》才是真正的颜字,”阿叔也在,一旁看着,“并且对颜书从二王来之说由此可信。”
师老爷点头:“颜字是好,不过坊间亦有传,中国书法,其一就坏于颜真卿。”
“要这样说,米芾的字更坏。”
“这倒没研究,从何说起?”
“米字不可多看,多看则终身摆脱不开,想要升入晋唐,再不可能。打个不好听的比方,一写米字,犹如寡妇失了身,无法挽回了。”
凤徵噗哧一笑,两个人转头看,师学明道:“凤丫头你笑什么呢?”
“笑你那个比方打得好。”
师老爷沉下脸:“小孩子家懂什么!过来与你阿叔赔罪!”
赔罪?凤徵嘀咕,半天之后才明白过来,他当年娶的就是寡妇……她真的只是针对他譬喻本身,不是有意戳中他痛处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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