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举杯,又抿了一口茶水入口,帝少景将茶杯慢慢放回搭手椅上,缓声道:“牧风么?进来吧。”
“儿臣遵旨。”
温和而从容的语声中,一名白衣青年自德合殿外转入,肃容正步而行,其态俨俨,虽处雨雪交加,却若沐春风,走得从容自若,不疾不徐,半点瑟缩之色也无,在一个”礼”字上当真是丁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
帝少景第三子,帝牧风,时年一十九岁,尚无职封,一向就读翰林院中,谙诗画,能解经史,文声颇着。
行至帝少景身前五步处,帝牧风站住脚步。
此地尚在檐外,雨雪交作不休,帝牧风却是若无其事,恭声道:“儿臣参见父皇。”说着已一提衣襟,跪了下去。
帝少景以手托颌,注视着他,并不说话。
风忽急,雨水渐大,呼啸成千万水线,被乱风吹动,扯织成灰暗掺着晶莹的大幕,劈头劈脸的乱盖下来,帝牧风默默跪伏,不一时便已衣服尽湿,肩头却仍然挺的笔直,并无一丝颤动。
须翌,雨水渐小,天边乌云晃动,隐约现出几片晴空,帝少景微微颔首,忽道:“牧风,朕意欲将六营八卫禁军尽都裁撤,你有何见解?”
他这几句说话,竟如晴空中响了个霹雳,一直也如托天地,恬然自若的帝牧风竟然失色而起,惊声道:“父皇,您说什么?!”
所谓禁军,乃是护卫帝京,驻于帝京四周的御林精兵的统称,由于乃是帝者所能直接掌握,同时也是离帝者最近的部队,故人比之为”榻侧太阿,不可倒持”以喻其重,历朝历代无不重视,各有一套方法制度来保证其之实力及忠诚,开京赵家开国先祖便是禁卫军大将,得部下拥戴而取御寰,故于此道更加重视,甫一建基,便迫不及待将原禁军大将尽去兵权,又将禁军划作六营,分守帝京内外,是为冲锋,陷阵,骁骑,护军,健锐,射声六营,各辖兵数万,分守帝京内外,后来犹觉不安,遂又另设八卫军,内三外五,是为左右亲卫,左右羽卫,左右勋卫这”内三卫”以及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这”外五卫”,各有数千编制,内三卫守护帝宫,外五卫拱卫京畿,六营禁军仍驻帝京,但编制已削去甚多,合不过数万军士,地位也降至八卫之下,但装备之精,操练之严,军士之强,仍远远胜于地方驻军。虽然后来又建有帝京将军衙门,也辖有约两万军马,但长久制度已成,衙门所领军马质量比诸上述两军那是差出许多,亦远不若两军将领所蒙的信重依赖。
数百年来,六营禁军及八卫军两支部队相互牵制,也相互扶助,一向都是开京赵家掌握帝京,威慑四野的掌中利器,如今天下动摇,四野蠢动,便帝京当中也是一日数惊,更有八方谍间交汇,正是当示武天下,烁其锋刃的时候,帝少景却忽然说要将两军尽裁,帝牧风自然大惊失色,一时竟连君臣父子之礼亦都失持。
见他这样,帝少景只冷冷一笑,道:“吾儿失仪了。”
帝牧风身子一震,忙又翻身跪倒,道:“儿臣死罪。”
帝少景摆摆手,淡淡道:“赦你无罪。”
又道:“六营八卫之制成于开国先祖,由来已久,与今时世已不合用,如今天下将乱,孙无法跃跃于北,太平道阴窥在南,若再不有所反应,俟到天下大乱,贼军迫入桑堂之境,那时便拥百万雄师,又有何用?”
又缓声道:“吾意,将六营禁军撤并,合为一旅,名为’天策军’,再将羽,勋两卫合入外五卫,亦作一军,名为’神武军’,两军中各设校尉四人,代掌军事,却无遣使之权。”
“以吾度算,成军同时,亦应有所增补,纵仓卒不便,但长久之计,两军可各定十万军员,现下裁并一番,亦当各有六七万精兵悍卒,以驱前敌,可济韩芹之急。”
“两军之上,设卫将军一人,尽握两军权柄,八校尉只尊其一人之命,不受兵部号令。”
说着话,帝少景将眼睛抬起,在帝牧风身上慢慢打量,停了一会,终于说出了那句令帝牧风心胆俱裂的话。
“而,堪任此职者,除吾儿你外,更有何人能当?”
“父皇!”
惊呼着,帝牧风磕首入地,竟迸出血来!
“儿臣深感父皇重托,但儿臣一向好文淡武,不长兵事,恐误国家之事,二哥武艺精强,娴于兵略,深孚军中之望,何不使其当此大任?”
帝少景微微颔首,道:“能知举贤,很好。”
又道:“你莫要多疑,也莫要再躲,如今国家危难,为父又身体如此,你们再不代为父分担,为父怕便快撑不下去了。”说是吭吭的又咳了几声,神色已有些疲惫。
他口气虽然温和,其中意思已颇不善,如”多疑”,”再躲”云云,听在精熟史册的帝牧风耳中,那有不大汗淋漓的道理?忙又不住顿首,却已不敢说话。
帝少景苦笑一下,道:“莫磕了,起来吧。”帝牧风答应着谢恩而起,帝少景又温颜道:“雨大了,来檐下避避罢。”待帝牧风入至檐下,侍至身前,方执住他一只左手,叹道:“朕非神仙,这万里江山总有托付于人的一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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