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正堂,夜色已浓。
小七立在廊下望天光,楚国的天光与魏国也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心里一片清明,总算知道自己熬到现在到底在等待些什么。
她在等待一个结果。
善果或者恶果都好,总得有一个果。
她看见有人端着托盘往前走,便向那人打听庖厨的方向。
庖厨不远,她要做一碗热汤面。
和面,揉面,擀面,切得粗细均匀。
烧水,煮开,没有肉丝,也没有青菜,薄薄的一层油花飘在上头,她尝了一口,尝不出什么额外的味道来。
盛在青釉盖碗里,又用棉布裹了厚厚的几层,裹得严严实实。夷水在鄢城里冻成了冰,她把青釉盖碗稳稳地抱在怀中,一步步地往牢房走去。
她不怕被守城的燕军瞧见,也不怕被正堂里的人知道,也许裴孝廉仍要拦她,也许沈淑人还会在背后捣鬼,可谁又在乎呢?
都随他。
也都随她。
吃了长寿面,小七这多舛的一生也该结束了。
她记得庄王十六年的谢玉是怎样一步步背着她在雪夜里走的,如今她也在这样的雪夜里用一碗热汤面还他。
晚风猎猎,残星数点,腊月的夜可真冷啊,她一步步走着,走得周身都热乎了起来,鼻尖唇畔呼出白茫茫的气息,好似缠绵身上许久的病突然就好了起来。
因而她如释重负,脚步轻快,很快就到了牢房。
温黄的烛光下,能看见裴孝廉正立在外头看守,见她来,裴孝廉直起身来,那近九尺的长躯就挡在牢房门口,好一会儿才道,“姑娘不该来。”
小七抱紧盖碗冲他笑,“开门吧,裴将军。”
她笑着说话,平和坦然,也十分坚定。
“公子若知道......”
“那便知道。”
她不畏什么人知道,但求最后再坦荡地活一次。
依照自己的心意,再坦坦荡荡地,再痛痛快快地活一次。
她的心意,裴孝廉是知道的。
她的性情,裴孝廉也是知道的。
因而她只是笑着仰头望他,那北地的将军便再没有阻拦,一双眼睛里虽仍有几分忧色,但到底是退了一步,开锁把牢房的门推了开来。
大约是要她先做个准备,因而便说了一句,“我来的时候......已经用过刑了。”
她心里有数,既是审讯死敌,那便免不了。
离宫的牢房不大,数间而已,但刑具齐全,也只有谢玉一人。
移步进了牢房,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迎面灌来,那桎梏加身的人,果然已经受过大刑了。
自蓟城城门一别,如今已近五月了。这五个月来,成日都在听谢玉的消息,却一回也没能见过他。
你瞧,见不到是好事,见不到便是活着,见到了便是死期。
夜色暗沉,不过孤灯一盏。
他的盔甲战袍被弃在一旁,浑身只余一件血迹淋淋的青色外袍,已沾满了累累血渍。
小七心里一滞,一股酸涩之感顿然传遍五脏肺腑,一股气却又堵在胸口闷闷地喘不过来,堵得她眼眶酸涩,想要流出泪来。
恍恍然走到跟前,跪坐下来,抬手拨开谢玉散乱的发丝,拭去他额际的冷汗。
你瞧,眉心那一点朱砂痣泛着通红的颜色,那是与她一样的朱砂痣呀。
唉,谢玉啊。
真是个铁打的人啊!
她心疼得不能自己,那面色苍白的人却还望着她笑。
她忍不住开口问他,“谢玉,你武功那么高,怎么不跑啊?”
那一身的伤好似并不能使他疼痛,他依旧如从前一样舒眉展眼,也依旧如从前一样温润地答她,“谢玉能跑,主将不能跑啊。”
是了,他是楚军主将,主将怎能丢盔弃甲,主将怎能丢弃大军落荒逃跑啊。
这是主将的担当与道义。
她记得蓟城城门谢玉的话,“虽千万人,吾往矣。纵斧钺加身,亦九死不悔。”
他如今果真斧钺加身,然而楚国的君王与公子可值得他做这个不能跑的主将啊。
小七笑着点头,拭去眼泪,温柔地望他,“谢玉,你饿不饿啊?”
谢玉仍笑,“饿了。”
她把棉布一层层打开,小心掀开碗盖,这一路清汤面被她暖着,至此仍旧冒着热气。
他的双腕锁着沉重的镣铐,大约是不能端碗的。
那也无妨,还有小七呢。
她一手端着青釉盖碗,一手执着木箸,挑起面来喂他。
她问,“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小年。”
“那小年呢?你知道小年是什么日子吗?”
“是你的生辰。”
清汤面热气袅袅,能掩住她眼里的水雾,她破颜一笑,“这你也知道,你还知道什么呀?”
谢玉也笑,“知道,小年夜,你们不吃饺子,吃长寿面。”
眸底的泪愈发藏不住,就连这样的秘事谢玉也都知道呐。
是呀,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说他为她而活,也为她而死,他怎么会不知道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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