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宴初已经走了,小七口中还留着血酒的味道。
指尖仍旧丝丝生疼,但与被刀一寸寸割透的心口相比,那点儿小伤已经不值一提。
小七仓皇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穿过珠帘直至外殿才将步子稳了下来。
燕国真是一个多雪多灾的国家呐,她进这偏殿的时候还是青天白日的,这才什么时候,又已云起雪飞。
那白茫茫的一片,将这已经覆了盈尺积雪的重檐庑殿与宫墙新添了一层又一层,也在那被压弯了枝头的梅树上新堆了一层又一层。
而公子正冒着这滔天的雪往偏殿走来,那绯色的衣袍当真称得他是绝世的风华呐!
哦,不,他的风华又何须衣袍来称,是那衣袍因了他才尊贵无比。
他身后跟着撑伞的裴孝廉与周延年,个个儿亦是人高马大,但公子许瞻一出来,这世间便好似只余下了他一人。
小七的眼里便再看不见旁人。
她怔怔地立在殿门,看着公子紧走几步,他的缎履在地上一层薄薄的雪里踩出一个个大大的脚印。
她想起来在雪岭驿站的那个大清早,她出门立在廊下,遥望覆满金光的连绵雪山,她问守在门外的周延年,“将军,你平时站在这里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
那时周延年低声回道,“并不会想什么。”
“你也会看这片雪山吗?”
“会看。”
“你看雪山的时候会想什么呢?”
“末将会想,这就是燕国的疆土,可那么大的一片疆土,是住不了人的。”
“燕国有多少这样的雪山?”
“十之有三。”
周延年还说,“末将会想,今岁冬天来得太早,只怕北地的牧民又要冻死很多牛羊牲口了。”
魏国是没有雪山的,小七不懂,但燕国的严寒她已经见识过了,因而问道,“牧民为什么不早早往南避寒呢?”
那时周延年望着雪山神情凝重,“往南?到蓟城吗?蓟城就那么大,盛不了那么多人。牧民就得住在高岭草原,不然没有牧草可吃,照样要死。姑娘不知,这便是公子为何定要南下的缘故。”
你瞧,这世间芸芸,各有各的悲苦,各有各的不易。
简简单单地活一场,怎么就那么难?
燕国要南下扩张疆土,去寻新的牧马地,去寻更宜人的地方居住,这没有错。
魏国要北上夺回失地,保卫黄河,救亡图存,也没有错。
公子许瞻要做霸主,也许沈宴初也将是英主,但这天下终究只能有一个霸主。
这百年来的四分五裂已充分证明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群雄逐鹿,争霸天下,才是真正的人间祸事。
而不管心里在想什么,此时见了公子,小七的双脚不由自主地便朝公子走去。
那人往前疾走,后头撑伞的人亦紧紧跟随,雪在油纸伞上绽开六角的形状。
那人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一样的衣袍沾着冰凉的风雪,她的脸颊贴在那人胸口,风雪越大,那人身上的雪松香益明。
那人舒眉软眼地问她,“小七,是谁惹你哭?”
是大表哥惹她哭,可方才殿里的话,又该怎么与公子说呢?
万万也不能让公子知道啊。
小七强压下万般烦乱的心事,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说道,“无人惹我哭,是与公主说话,十分伤心。”
那人抬起她的下巴,垂眸在她脸上仔细打量起来。
她的眼睛哭得红红的,但想必没有别的异样吧?
她对章德公主的境遇感同身受,心里的确因公主难过,沈宴初在兰台有暗桩,公子在魏宫自然也有细作,因而章德公主的遭遇,公子大抵也知道个十之八九。
她想,但愿公子什么都不要看出来。
可那人微凉的指腹在她唇瓣上轻轻一抹,片刻道,“你饮酒了。”
是了,方才被沈宴初灌了一口酒。
但这样的事,亦是万万不敢让公子知道啊。
因而她撒了谎,“心里忧闷,饮了半盏。”
她想,但愿公子什么都不要再问。
该做什么,她虽还没有想明白,她想,总会寻到两全的法子,再等一等,总会有的。
唯有一点心里十分清楚,便是不该丢弃公子。
当路君只有小狸奴,小狸奴不该丢弃她的当路君。
但愿他不要再问,他不要问,她便不必撒谎,不必诓骗。
小七抓住他的衣袍,低低求道,“公子,我想回家......”
她想回家,回到兰台去,就躲在青瓦楼里,躲过三国纷争,不再管什么家国大义,不再管什么仁义道德,亦不再管什么是非黑白。
就躲在青瓦楼里再不出来,躲在那张松软的榻上,躲进暖和的锦衾里,卧房里的青鼎炉必定烧得足足的,她喜欢看雪一片片地落下,也喜欢听兽金炭爆出哔哩啪啦的声响。
若是公子愿意,她还想在炉子上烤红瓤的番薯,烤粉糯的板栗,在铜篦子上烤得松子一颗颗爆开。
天冷的时候,她想把自己烤得暖暖和和的,把肚子也填得饱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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