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追月和姜嬷嬷后,沈莺歌又扭头回了府衙。
纵然罪犯伏法,但留给他们的烂摊子还有得收拾。
朝廷拨来的第二批赈灾粮款已经在路上了,还有些时日才能到,在这之前,他们还要想办法解决霁城内外数万人的口粮。
之前祁掌柜从泸州调来的那批粮食和药材已经准备妥当,周边几个城镇的也会在这两日陆续到达,沈莺歌让他们还像之前一样,以商户的名义捐出去。
不过人口太多,以醉西楼一己之力还是难以为继。
因此锦衣卫这边,本着蚊子腿也是肉的原则,她吩咐孔川几人,带人去跑一趟府衙库房,看还能挤出多少。
钱氏商号名下倒是有不少药材粮食,等请来的那十几个账房先生盘点清楚后,便能派上用场。
这边忙完刚一回头,沈莺歌就看到陈青走了过来。
他还吊着一只胳膊,气色大不如前。
当了这么多年锦衣卫,他从最低的缇骑到如今的指挥使,受过不少伤,从前还能靠体魄撑着,但这一次重伤将以前积攒的伤病都引了出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每日大把的汤药灌下去,收效甚微,只能挨着日子一点点休养。
他被身边最信任的兄弟算计废了一条胳膊,回去之后便只能从指挥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这样始料未及的结局实在让人心灰意冷。
大多数人若经此一遭,哪怕不愤世嫉俗,也得郁郁寡欢一阵子,可他脸上不见一点愤懑怨怼,平静得仿佛一如昨日。
他走到沈莺歌面前:“应千户,辛苦了。”
今日沈莺歌已经从不同的人嘴里听到过这句话,但从他口中说出来,意义又截然不同。
要是没有廖同知从中作梗,说不定根本无需他们来,陈青早就已经将此事解决,更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沈莺歌心情复杂,踟蹰半晌也没能说出心里话,只好道:“多谢指挥使,还好有你的帮忙。”
陈青反倒坦然得很,像是看出了她的未尽之意。
他眼角挑出几条笑纹,直言道:“你们做的事我都听说了,我该替霁城的百姓对你们说声谢才是。”
面对沈莺歌不解的眼神,他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对了,你大概不知道,我原是霁城人氏,只是早些年家里已经没人了,后来才去了雍景城。”
这倒是从未听说,沈莺歌不禁面露惊讶。
顿了顿,陈青有些感慨地望向远处,看着早已陌生的街巷。
他离开得太久,仅存于儿时记忆中霁城的样子与现在大相径庭,唯有远方模糊不清的山脉还留着些曾经的轮廓。
就着这一话头聊了几句,陈青忽然道:“我去看过廖同知了。”
这次轮到沈莺歌愣了一瞬。
她几次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都显得苍白无力。
陈青的脸上没有怨恨,唯有眼中透出几分凄凉怆然。
刚知道对方背叛时,他不是没有恨过,但这些日子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脑子里便反反复复回忆这些年经历的事。
廖同知对他来说,就像孔川曹安福之于沈莺歌,都是相逢于微时。
他们同生共死,一起扛过了数次命悬一线的危机,一起在劫后余生时把酒言欢,相互扶持……
可终究抵不过岁月流逝,人心易变。
他一直以为自己赏罚分明,对手下的兄弟们算不上宽厚,但也从未坑害压迫,哪想到单单是自己的存在便碍了别人的路。
末了,他轻叹一声:“回去后锦衣卫内想必会有变动,这次是我没有完成陛下嘱托,有负君恩,以后就辛苦你和九千岁了。”
沈莺歌脱口而出:“其实你不用……”
陈青摇了摇头,笑意释然:“该颓废的时候早就颓废过了,人不可能一辈子永远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弹,谁说做指挥使就是高人一等,难道去校场训练那些愣头青就不算向前走了吗?”
这次沈莺歌说不出话了。
出于私心,她觉得陈青于公于私都做得很好,没有比他更适合坐这个位置的人。
以前也有锦衣卫指挥使的性子与廖同知有些像,时常拿着鸡毛当令箭,出门恨不得横着走,做起事来更是不择手段,残忍至极,一度让人闻风丧胆。
直到后来换了人才渐渐好些。
但她也知道,向来是一朝新人换旧人,对皇帝来说,一个无法发挥全部力量的指挥使即使留着,也只是个空架子。
当将军都要上场打仗,指挥使也一样。
最终,她也只能默然不语。
陈青跟她打了声招呼,谢绝了让人送他回去的提议,自己慢悠悠地走了。
阳光为他披上一层轻薄甲胄,纵然重伤未愈,背脊依然挺拔,脚步仍旧从容。
——
沈莺歌缓了缓神,才从惋惜不已的情绪中脱离。
她顺着通往后院的长廊走了一段,看到了正与李档头说着些什么的容久。
他像是路过这里时被对方叫了过去,大半背影面对着沈莺歌的方向,雨后初霁的阳光刺眼,她眯着眼睛才能隐约看清他小半个侧脸。
容久对别人的目光向来敏感,她没来得及“偷窥”多久,他就回头看了过来。
见是她,他的眉梢轻轻一挑,眸光顿时如春风化雪,融成两汪清透温润的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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