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绾笑得很轻蔑。
在他看来那审氏怕是失了心智,居然敢如此狮子大开口。
随季的面色却愈加难看起来。
半晌,他才艰难从口中挤出一句话:
“其言若不予之,则将吾等邺城所谓公知天下,引四海豪强攻伐司并。”
唰的一下,裴绾面上血色尽失,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
他这才想到,那审配既然能窥破他的身份,那有心之下这些年他在冀地的所为,要调查清楚也并不那么困难。
何况有很多事,他还是借着审氏家族的势力去推动的。
谁叫人家审家收钱痛快办事利落在冀州排头一号呢?
以那审配的才智,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怕是不难推测出他的动机与目的。
小朝廷一直在韬光养晦装孙子,装出人畜无害的模样自己玩儿自己。
如果让人知道居然在暗搓搓搞阴谋谋取地盘,以司州四战之地,怕是少不了祸端。
他勉强的笑笑:“其便是说,天下群豪便尽信与他么?”
“未免也太高估审氏之能!”
话虽如此说,他却不敢赌。
一时面色阴晴不定,低头思忖起来。
随季沉默立在一旁。
他对今上这位陛下挺有好感的。
虽不是司并人士,却对司并之地有感情。
那当然不止是这十多年他生活于斯。
而是每当休沐走在小朝廷所属地面上的时候,他都会想一个问题。
如若当初他并不曾请甚敕封,而是直接跑回山寨带远山十八涧的老少爷们儿来到司州地面。
他们会不会现在还活着,并且活的不错?
那他可能现在已经成了家。
或许不得入军伍,只是在某个布坊陶窑木器坊讨生计。
整天累到一身臭汗,回到家里连女人都不想碰。
胡乱吃些地谷糊糊就倒头睡去。
可每逢庚日休沐,也能带女人孩子上街市溜达溜达,与他们买些草蚂蚱泥驴马玩耍。
他不止一次的做出这种假设。
是因为他越来越多的看到外州外郡流落到司州的流民,在此地过上了这样的生活。
他也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吴仲听过。
吴仲却比他有见识,黑着脸骂他:“尽犯愚痴,汝当初如何能知?”
只是骂完他,却也闷闷在一旁犯愣。
那晚,他宿在吴仲隔壁营帐,隐隐听见吴仲似在做悲声。
这个念头在他们西园军轮驻过河东之后愈发强烈,因为他们驻扎过一个叫白波谷的地方。
据那里的人说,他们以前也都是贼,还是郡守大人麾下的贼。
但陛下招抚了他等,恕了他等的罪责,许他等复归为民。
心里头最后那点点怨恨也彻底的消散了。
那点点觉得尚书台的官长们似是知道给了他们敕令会给他们招祸,却仍旧没管的怨恨。
他开始抑制不住的想,想当初如果拿到敕令后那几日在京师的游玩不是傻逛傻乐,而是详细了解此地生计。
如果当初他了解清楚了,当会劝同寨老少皆随他来司州。
而非送回敕令之后兀自得意吧?
想来当年官长留他等几日,便是不便明言的让他自去体会。
可惜他愚钝,不曾体会到,却害了合寨四百余口的性命。
他越想越内疚,吴仲知道了却只是打骂于他。
说他犯痴,说哪有昨日尽知今日事,责他不许再想了。
他果真不再想了,只是一直会忍不住记挂,何时得空回礼山县一趟,去深山寻一寻付伯等人。
将他等带到司州地面入个流籍,也能在人世间寻个活计,当个人活下去。
虽许是苦些累些,但他们这等人,怕甚苦累?
只要能得一口饱足,一份安稳,便是好命了。
不意虽臂伤退役,不曾得遂愿而行,便又被派来了这邺城。
他喜欢司并那地方,喜欢穷苦人有条活路的地方。
喜欢豪强虽然跋扈,却不敢随意要人生死的地方。
喜欢那个有规矩的地方。
他唯恐还不曾寻到付伯他们,不曾带他们感受过世间有这等所在,这地方就毁于兵灾。
司并于他,怕就是一个大一些的远山十八涧吧?
那审荣的话,他是听懂了的,那人要引刀兵侵司并。
他当时心头就冒火。
他可不是当年的懦弱随季。
当了这么多年兵,他手上也少不得鲜卑人的性命鲜血。
暴脾气早就练出来了。
当初他没有能力,只能躲藏于山野间看人杀人。
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听闻审荣威胁的时候他颇为轻蔑的在想,汝怕是不知,吾天子座下三军二营在草原上是何等赫赫凶名。
退役的早,没被苦训清醒头脑,他还属于狂到不行的那批兵。
吴仲等十八人的死,他到现在都觉得是不够谨慎没留退路。
而不是绝对不可能打得过。
这可是五十人敢冲近千骑的骄兵悍将中的一枚。
若不是因为天性谨慎,他怕是当场就会杀了审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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