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坐在四面都是窗户的小屋里,阳光几乎要刺破单薄的窗纸。屋子里只有一面镜子和一瓶梅花,白色的瓷,殷红的梅。一串佛珠挂在梅枝上,光彩盈盈。
楚识夏穿着宽大的白色袍子坐在镜子前梳头发,长发如丝如瀑,衬得她指节素白。楚识夏的手能执笔,能握剑,唯独梳起头发来笨手笨脚的,动作很慢。
沉舟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指间穿过的丝丝缕缕仿佛时光。
“墨雪,”沉舟半跪在楚识夏身后抱住她的腰,像小动物一样轻轻地用鼻尖蹭着她的颈窝,“我刚才心口好疼。”
楚识夏仿佛是轻笑了一声,放下梳子握住他的手,指尖温热柔软。
“我的心口也有点疼。”
点点滴滴的液体打在沉舟的手背上,带着浓烈的腥气。沉舟猛地瞪大了眼睛,铜镜中楚识夏的脸飞快地苍白下去,脸颊上结着一层死白的霜。她的胸口蔓延开一片血色,皮肉模糊,伤口狰狞。
鲜血如春雨般打在沉舟的手上,淋漓不尽。
沉舟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骨骼发出一串爆响。
“墨雪,你受伤了……”
沉舟徒劳地去抓她的手,屋外利剑般的阳光刹那间撕碎了这间小屋。咆哮的风声几乎震聋沉舟的耳朵,金色的阳光落在身上,冰冷而疼痛。铜镜轰然碎裂,梅枝粉碎、花朵凋零,佛珠无端断裂、崩落一地。
楚识夏的身体在沉舟手中化为一触即溃的烟雾,轻飘飘地被风暴席卷而去。
“墨雪!”
沉舟在剧烈的挣扎中醒来,床帐上的流苏摇摇晃晃。沉舟怔怔地看着透过菱形窗格照进来的阳光,皮肤居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刺痛,仿佛那场噩梦残留的记忆。
房门被女官敲响:“晋王殿下,陛下宣召。”
——
未央宫。
明媚的阳光穿过葱茏翠绿的枝叶,淬出透亮的绿来。皇帝摆弄着一只精巧的纸鸢,漫不经心地对沉舟说话:“朕听说你身体不舒服,在英国公府的诗会上提前走了?”
沉舟穿着玄色长袍,衣领上用金色绣着伫立的鹤,腰间用红绳坠着龙血玉环。他安安静静地站在亭中的树影下,像是另一片更加浓重的阴影。
“是。”
皇帝看一眼他不见血色的脸,皱着眉说:“未央宫里有一株老血参,待会儿叫女官给你带上。”
“不必了。”沉舟低着眼睛,说。
皇帝叹了一口气,对他伸出手:“你是不是知道朕责罚墨雪的事了?”
沉舟没说话,也没动。
皇帝尴尬地收回手,耐心地说:“朕不是因为你而罚她,是为了公事。楚明彦屡屡阻挠和谈事宜,不就是担心阕北无仗可打,云中楚氏的大权被收回么?简直是不知道轻重缓急,自私自利。”
沉舟不想与他争辩评价,冷淡地说:“公事我也不懂。陛下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回家了。”
“来陪朕放一会儿纸鸢吧。”皇帝放软了语气,说。
沉舟默不作声地随着皇帝走到阳光下的空地上,善于察言观色的宦官们立刻帮忙扯着纸鸢放飞。皇帝没费什么劲,纸鸢便接着好风飘上天空。
“朕小的时候,赌钱、画画、斗蛐蛐、放风筝,什么都会。没有人劝诫朕要做个好皇帝,不能玩物丧志。”皇帝喟叹道,“连朕的母后都不把朕放在眼里。”
白焕兵败后,能搜捕到的陈家人尽数被斩,太后被囚禁在露和殿,不得离开半步。
“我小的时候,根本不知道纸鸢是什么东西。”沉舟罕见地开口说。
皇帝诧异地看着他。
“我是被一群刺客养大的,每个孩子从断奶开始就被喂毒,用微量的毒药一点点使我们的身体对其他毒素失去反应。这个过程中有很多孩子承受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或者变成畸形儿。”
沉舟在皇帝震惊的目光中平静地叙述道:“等到我们长大一点,那些刺客就开始教我们杀人。从哪里下刀可以一击毙命,人哪个地方最脆弱,什么样的毒素能令中毒的人毫无察觉。我们杀死的第一个对象,是我们朝夕相处的同伴。”
“别再说了……”
“杀死所有同伴的人才能活下来,这个人被称为‘种子’。种子重见天日的那一刻,身上就带着名为‘灼心’的毒药。如果没有压制毒性的解药,灼心一旦发作,人就会丧失五感,嗜血发狂死去。每一个试图逃离的刺客都是这么死的,我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朕让你别再说了!”皇帝失控地对着沉舟怒吼,“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没有云中楚氏,如果没有楚识夏,你早就死了?”
沉舟澄澈的眼中映出皇帝愤怒的脸,他近乎冷血地说:“不,我想说,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孩子。”
“我并不天真,也并不柔弱。我不是逆来顺受、面对毒酒只能一饮而尽的山月。我杀过人,见过血,我比谁都知道人心丑恶起来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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